当隰州大战的消息飞传至潭州时。
李从嘉正立于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沉凝地落在岭南与南汉的交界处。
图上山川河流、城关隘口标注得极为详尽,代表永定军控制区域的朱砂印记已深深覆盖了岭南八州,其箭头锋芒,指向南汉腹兴王府(广州)。
“刘晟……”
李从嘉指尖敲在“兴王府”三字上。
他清楚的记得,此獠命数,将尽于本年!
南汉境内由于永定军杀入,更是烽烟四起,印证着这个腐朽王朝正从内部加速糜烂。
他需要的,只是一把足够锋利、足够沉重的战斧,便雷霆万钧地劈开南汉的国门!
“报!”
亲卫统领马成信大步踏入,声如洪钟,打破室内的沉静,“节度使何敬洙遣其长子何承矩为使,押送粮船三十艘,已抵岳州码头!言称贺上将军光州大捷!保境安民。”
何敬洙!
李从嘉眼中精光一闪。
这头盘踞鄂州、掌控长江中游要冲的墙头草!
自李从嘉崛起于潭州,他就左右摇摆,如今岭南大定,光州大捷,永定军威震江南。
他终于按捺不住,将赌注押了过来。
“好!”
“算他有眼光!”李从嘉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转身,目光再次投向舆图。
鄂州如同一枚楔子,卡在长江咽喉。
这个时代节度使自治,名义上归顺某个帝王,常常擅自行事。如当今的泉州、南州两地,有个清源节度使留从效。名义上是归属于南唐李璟治下,但实际上悄悄联系大周。
一直周旋在大周和南唐之间,属于割据一方的小势力。
所以鄂州何敬洙能派遣运粮船来岳州而不怕南唐帝王。
李从嘉心道:“何敬洙此举也是无可厚非,时时刻刻为自身利益着想。”
李从嘉还是皇子的时,素有盛名,何敬洙恭敬对待。
李从嘉与柴荣大战之际,何敬洙避而远之。大胜归来后向何敬洙施压,他立即乖乖奉上供奉,让李从嘉无兴兵之理。
这世上除了北汉、大周、南唐、蜀、吴越、北汉,这种帝王国主,旗帜鲜明的政权国家,还有更多像何敬洙这样的人。
若是李从嘉一朝失势,何敬洙也会第一时间远离,甚至落井下石。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缩影。
这也是若得此城,则西可溯江震慑巴蜀,东可顺流虎视金陵,北控荆襄,南联潭岳!
潭州城的价值远超那三十船粮米!
“表面顺从,留之无用。”
李从嘉想到,这里心里更加笃定。
“传令!”
李从嘉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弥漫着硝烟与烛火气息的厅堂内。
“以礼相待何承矩,可让其入潭州,我有话要问。”
窗外,初春的暖阳终于彻底融尽了枝头最后一点残雪。
新芽萌发,天地间涌动着不可遏制的生机。
李从嘉负手而立,身影被阳光拉长,投射在巨大的舆图上,对待何敬洙态度,也会给未来一统天下造成很大的麻烦。
但如果此时不表明态度,日后天下还将会延续当下这番局面,若是投靠而来的割据势力,李从嘉要收财权、收兵权!
三日后,初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府衙高大的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潭州府衙正堂内,檀香氤氲,气氛却沉凝如铁。
李从嘉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着甲,却自有渊渟岳峙的威势。
在他左右下首,文臣以赵普为首,潘佑、张泌、董蒨肃立。
武将以马成信、莴彦、按剑侍立,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着堂下躬身行礼的来客,节度使何敬洙的长子,何承矩。
何承矩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锦衣华服,举止间带着世家子弟的从容,但在这潭州府衙无形的重压之下,那丝从容里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却带着刻意的恭敬。
“鄂州节度使府行军司马何承矩,奉家父之命,恭贺上将军岭南光州大捷!保境安民,功在社稷!特献粮船三十艘,流民名册三千余户,聊表敬意,伏乞上将军笑纳。”
他口中称呼的,依旧是“上将军”,而非更具臣属意味的“王上”或“殿下”。
这微妙的称呼,在座诸人皆是心知肚明,代表着鄂州此刻依旧游离的态度,是敬重,是示好,却非臣服。
李从嘉并未立刻回应,目光平静地落在何承矩身上。
这沉默如同实质的潮水,一点点漫过何承矩的心头,让他额头微微渗出细汗。
终于,李从嘉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何观察使有心了。鄂州与潭州,一衣带水,同气连枝。令尊能念及黎民,送来粮秣流民,此情,本将军记下了。”
未等寒暄,李从嘉语气平淡,却带上了千钧之力。“何司马可知,我永定军治下三十一州,所行何政?”
何承矩心头一跳,谨慎答道:“上将军英明神武,革新农工,富国强兵,泽被苍生,下官虽在鄂州,亦有所闻,钦佩之至。”
“富国强兵,泽被苍生……”
李从嘉重复了一遍:“此八字,说来容易,行之何其艰难。欲达此境,非万众一心,政令通达不可。纵有良法美意,亦如沙上筑塔,顷刻倾颓。”
何承矩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他感觉到堂上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后背的衣衫似乎已被冷汗浸湿。
此时,侍立于李从嘉身侧的赵普上前一步。
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一位洞悉世事的智者:“何司马,上将军之意,非是苛责令尊。天下板荡,群雄并起,各为其主,各谋其路,本是常情。”
“大争之世,亦是求变之世。永定军实欲涤荡寰宇,再造乾坤。此志,非集权于中枢,令行禁止,如臂使指,不能成也。”
赵普的目光直视何承矩,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鄂州控扼长江,位置紧要。上将军视令尊为肱骨,盼鄂州非仅为盟友,而能真正融为一体,共图大业。”
“此一体,非徒名义之归附,乃在政令之通达,财赋之统筹,兵甲之归一!唯有如此,方能合力北上,收复燕云,解我汉家百年之痛!此心此志,天地可鉴!何司马以为然否?”
“财赋统筹…兵甲归一…”
这八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何承矩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