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58年,初春,潭州。
永定军治下三十一州,残冬未尽时已翻出新泥。
潭州的春,来得比别处更早几分。
冰雪尚未完全消融,官道两侧的田垄却已被新翻的泥土染成深褐。
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初生草芽的微腥,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
李从嘉一身素色常服,靴底沾着泥点,俯身从田埂上抓起一把土,在指间碾开。土质松软油润,带着地气回暖的微温。
“王上,这是新制铁犁打出的田垄,比旧犁深了三寸不止,省力一半!”
农官陈昉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指向远处几架正在田间试用的新式农具。
铁制的犁头在牛力牵引下,轻易地切开板结的土层,翻出底下肥沃的墒土。
更远处,河渠旁矗立起一架巨大的木制轮盘,水流冲击叶片,带动轮轴,清澈的河水被竹筒逐级提升,源源不断注入高处新开的沟渠,那是“水转筒车”的雏形。
“好。”
李从嘉颔首,目光扫过田垄间忙碌的农人。
一张张因冬日严寒而枯槁的脸庞上,此刻竟也因这提早到来的春耕和眼前实实在在的便利,透出几分生气与希冀。
“农为国本,犁铧水车,关乎万民口粮,亦是我军根基。工坊所出,优先供给军屯与官田,务使今岁仓禀实。”
他转身,走向田边临时搭起的木棚。
棚内长案上,摊开的不仅是农具。几件物事在简陋的桌案上闪烁着迥异于泥土的光泽。
一支模糊琉璃细管,内里盛着染成朱红的液体,其上清晰刻着细密的刻度,酒精温度计。
此物初成,尚显粗陋,然用以观测节气寒暖、指导农时,已显奇效。
另一侧,码放着一排排粗如儿臂的白色柱状物,质地坚实细腻,色泽纯白如雪,散发出一种清淡微甜的蜡香。
这便是工部匠作大监周邺殚精竭虑,在李从嘉指点下,以白蜡虫取代传统蜂蜡与油脂,反复试炼而成的“永定烛”。
其光稳定明亮,烟少无臭,产量激增五倍有余,成本为三分之一成。
此刻,这些蜡烛正被小心地装入桐木箱,箱盖上烙着清晰的“潭州官造”印记。
“上将军!”
主管工坊的司仓参军捧着账册,声音因兴奋而微颤。
“单是上月,‘永定烛’售与荆湖、江西乃至闽地商贾所得,便抵得上过去三州半年的盐税!工坊昼夜不歇,犹供不应求。”
烛光映亮的不只是夜晚,更是支撑锻造刀兵的滚滚财源。
李从嘉指尖拂过光滑的烛身,感受着那温润的质地。
这微小的光明,正悄然改变着治下百姓日落而息的生活,夜市渐兴,作坊得以延长工时,整个治地的肌体在烛火中缓慢而有力地复苏、搏动。
唐朝时期蜡烛从贵族转向平民百姓,却始终不能大范围推广,一是因为动物油脂昂贵,而是因为烛芯燃烧,有烟气刺鼻,需要剪断燃烧烛芯。
正如李商隐所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就是描绘这一场景。
而宋朝时期制蜡工艺大发展,因为白蜡虫推广普及,可用以提取蜡烛原料和烛芯改为棉芯,李从嘉命令工坊人员钻研,真就是研究出来!
“不够。”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乃开源之始。传令:各州田典、工匠,凡有献新种、改农器、精工匠法而得实效者,赏田宅,免赋役。
海捕之术、织机之巧、矿冶之方,皆在悬赏之列。
另于潭州设‘格物院’,广纳巧匠、通算数、知天文地理者入院,厚给廪饩,专司百工之研创。”
“遵命!”
棚内诸官赵普、潘佑等人声应命,眼中燃起炽热的光。
他们追随的这位主君,心中装的不仅是刀兵烽火,更有让这片土地彻底焕发生机的燎原之火,李从嘉有新奇之念,也鼓励工匠,鼓励商贸……
国力有欣欣向荣的征兆。
春风尚未吹软北方的冻土,战鼓却已在黄河之畔的隰州城头擂响。
北汉皇帝刘钧终究未能按捺住那颗被晋阳盛宴烧灼的心。
趁柴荣新败岭南、卧病汴梁,北汉大将李存瑰率精骑数千,如一股黑色旋风卷过吕梁山东麓,直扑大周隰州(今山西隰县)。
铁蹄踏碎初春的薄冰,刀矛映着残阳的冷光,杀气腾腾地将这座扼守晋西南门户的坚城围得水泄不通。
“儿郎们!破此城,周狗胆寒!金银女子,任尔取用!”李存瑰的咆哮在城下回荡。
然而,隰州城头,权知州事李谦溥按剑而立,甲胄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乌光,神色沉静如渊。
他早已料定北汉必趁周室新挫来攻,数月来倾力加固城垣,深挖壕堑,广储滚木礌石,更将城中精壮尽数编练。
日子一天天过去,汉军锐气在坚城和日渐匮乏的粮草中消磨殆尽,疲惫与焦躁在营中蔓延。
消息飞驰入晋州(今山西临汾)。
大周建雄节度使杨廷璋,闻讯拍案而起:“刘钧欺我大周无人耶?”他亲点精兵,星夜兼程,直扑隰州。
抵达城外,杨廷璋并未急于强攻,而是登高了望,将汉军营寨的虚实尽收眼底。
当看到汉军因久攻不下而懈怠,巡营士卒亦显疲态时,他眼中寒光一闪。
是夜,月黑风高。
杨廷璋密遣死士缒城而入,与李谦溥定下暗号。
三更梆响,隰州城门轰然洞开!
早已枕戈待旦的周军精锐,在李谦溥亲自率领下,如猛虎出柙,直扑汉军主寨!
几乎同时,城外密林中响起震天的战鼓,杨廷璋亲率主力,自侧翼如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入汉军软肋!
“周军杀来了!”
“杨廷璋到了!”
惊呼、惨叫、兵刃碰撞的刺耳声瞬间撕裂了寂静的夜。
汉军从睡梦中惊醒,仓促迎战,却腹背受敌,阵脚大乱。
火光映照着李存瑰惊怒扭曲的脸,他试图收拢败兵,却被一股溃逃的人潮冲得东倒西歪。
杨廷璋一马当先,手中长槊如龙,所向披靡,李谦溥在城头箭楼指挥若定,箭雨专射汉军将旗所在。
内外交攻之下,北汉军彻底崩溃,丢盔弃甲,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遗尸千余具,狼狈不堪地向晋阳方向鼠窜而去。
是周军虽然败于永定军,但是寻常兵卒,还不是大周的对手。
公元958年,三月,北汉大周之战结束不久后。
因皇太弟李景遂屡上表辞位,以景遂为晋王,齐王李景达因败军辞元帅,以景达为抚州大都督。立燕王李弘冀为太子,参治朝政。
李弘冀凭借军中威望,过人心机手段,如愿以偿成为东宫太子。
只不过这些朝堂中的尔虞我诈,李从嘉未曾放在心上,他的目标是发展治下三十一州,强军富民,准备攻打南汉刘晟。
李从嘉龙蛰于潭,其势已成。
利爪獠牙,只待雷霆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