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奶奶茴香,小的时候,被逼着缠过小足。到了十二三岁,足部像吉祥寺了然大师那副卦一样,稍微走一点远路,便钻心的痛。
走到我大姑母金花家的门口,我二奶奶只得坐在过小圳巷子的石阶上休息。我二表哥芡实过来问:“二外婆,我娘说,请你进屋喝茶。”
我二奶奶说:“芡实,我到鲍家屋场打一转,马上就回来了,回来再喝茶。”
老十四和老十九家里,五间土砖茅草房子,中间的堂屋,既是客厅、餐厅,又是厨房。家里来了客人,六月里天热的时候,搬几把椅子,坐在台阶上;腊月里天冷的时候,像冻僵的猫,蹲在火塘边。
现在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老十四的堂客们说:“老十四,你当真是个木脑壳,二婶来了,不晓得搬一把,请二婶坐?”
我二奶奶说:“我自己动手。”
竹椅子摆在五尺宽的台阶上,我二奶奶望着不足二丈远的西阳河,浅浅的河水从水藻和野草上流过,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厌恶感,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老十四的堂客们,却在指手画脚,安排丈夫干这干那,正是应了一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老十四的堂客们,搬了把椅子,紧挨着我二奶奶坐下,说话还讲着几个字眼:“二婶,你老的贵足,怎么舍得来踩我们家贱地呢?”
我二奶奶心中的厌恶感,又增加了一分,但不能露出自己的其性情,便说:“我听说,你家准备把紫菀嫁掉?”
老十四家的堂客们,面目顿时有了三分生动,说:“是呢,是呢。二婶,你是怎么晓得的?”
“侄媳妇,你不管我是怎么晓得的。”我二奶奶说:“我听你枳壳大叔说,你家和老十九家曾经商量好了,决定把紫菀留在家里,招一个上门女婿,好为你们传宗接代吗?”
“二婶哎,你不晓得,招个上门女婿,好便是好,并不见得能传宗接代。”
“咦,这是什么话?说说你的理由哒。”
“二婶,我和老十四,老十九夫妻,眼珠子一闭,脚一蹬之后,哪个能保证,紫菀生的孩子,能随我们的姓?”
“哎哎,你这话不对劲呀,当着族长的面,写了文书,这还改得了?族里没有族规吗?”
老十四家堂客们,悄悄地说:“二婶,你不晓得,一个月之前,来了一个桥头河卖磨刀石的汉子,和我们一个姓。他家里的堂客们,生了一个军头虎脑的男孩子,快三个月大了,因为家里穷,他准备把孩子卖给我们。”
“侄媳妇,买一个男孩子,得花多少钱呢?”
“前几天,我和老十四、老十九夫妻,去看过了,并且谈好了价钱,四十块钱。”
“侄媳妇,莫怪我说你的是非,你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宁愿相信别人,实际上重男轻女的思想作怪。如今这世道,卖孩子不稀奇。”我二奶奶说:“稀奇的事,你们哪有四十块钱呢?”
“我们商量好了,把紫菀嫁掉,收四十块彩礼钱。”
“侄媳妇,你的算盘子,当真是打得辟里拍拉响。”我二奶奶问:“是你老十四一家买孩子,还是和老十九一家合着买?”
“二婶,我们和老十九家合计好了,买来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娶妻生子,生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算是老十四家的种;生的第二个孩子,无论男女,都算是老十九家的种。”
我二奶奶的话,间接把老十四家的堂客们,数落了一顿,当然不好意思,再给木贼来说媒。回来走到小圳巷子旁,碰到我大姑母金花,便说:“金花,你是西阳塅里最聪明的女子,今天下午,你去老十四家里去说媒。”
我大姑母说:“老婶,给谁去说媒?”
“还不是你大妹银花家的木贼吗!这小家伙,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阴魂不散,老是惦记着你家公英。你做点好事修点德,把老十四家的小女儿紫菀,说给木贼做老婆,未得木贼,像个孵蛋的老鸡婆,抱着两个木头做的假鸡蛋,不吃也不喝,粘着赖着公英不放。”
金花说:“二婶,我担心的是,那个木贼,是个偷影子的人。”
我二奶奶诧异地说:“金花,世界上还有偷影子的人?我听老古板人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有影子,便是走魂呢。”
“木贼偷影子,无非就是偷我家公英的影子。”我大姑母金花说:“也罢,木贼娶了老婆,也好叫他早点死了对公英的野心。”
对于有点作秀的人,我大姑母金花,完全没有必守拙,嘴巴子像利斧劈柴块一样,斧斧劈中要害。
老十四家堂客们,本来有点怵我大姑母,巴不得我大姑母早点离开,便满口答应了我大姑母这个媒人的要求,叫我二姑母银花家里,挑一个黄道吉日,订婚为定准。
我二奶奶起了一个大早,走到壶天麻纱塘。我大二姑母银花,我二姑爷空青,去稻田里割一季稻的禾把子,没在家里。只有我大表哥木贼,还在家里睡懒觉。
我二爷爷喊了几声,木贼穿着一条短裤,长裤子还提在手上,还没来得及穿。看到我二爷爷,说:“外公,你怎么来了?”
“木贼,你这个懒家伙,嘴巴皮一翻,说要娶妻生子,我们一帮人,为了你的婚事,想尽了办法,忙得船晕晕,水浑浑。”我二爷爷说:“我不晓得你有什么本事,能养活老婆孩子?”
木贼说:“外公,是我的父母非要逼着我娶妻生子!至于能不能养活老婆孩子,那是我父母的事,我不管闲事。”
没多久,我二姑母二姑爷回来,我二爷爷便将老十四家答应了的事,简单地说了。
我二姑母犯了难,苦说:“家里当真是敲壁无土,扫地无灰,我到哪里去弄四十块钱呀。”
“木贼这小子,二十岁的男子汉,难道四十块钱都没赚到过?”
空青说:“岳老子,如今养儿子,养得好是个儿子,养不好是个惹是非太公,闯祸的天尊。好像我们夫妻,前世造了什么恶孽,天王老子派木贼来索这一世的债。”
“空青,你莫埋怨了。或许,木贼娶了老婆之后,会变好一点呢?”
空青说:“岳老子,木贼会有变化?黄鼠狼变猫,变化不会太,只晓得在野外逮青蛙吃。”
木贼听爷老子这样作贱他,心中窜起一道无名火,说:“在你们眼里,我木贼是狗屎烂贱,稀泥扶上壁。你们不晓得我木贼的本事,到时候,我将是一个非常非常富有的人,我随便用几个小钱,可以将整个西阳塅里买下来!”
空青说:“木贼,你别吹牛皮,你快点想办法,先弄四十块钱来再说。”
木贼一听爷老子的话,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灰溜溜地走了。
木贼一走,我二爷爷说:“银花,我给你出个主意,你问卫茅去借一点钱。”
我二姑母银花说:“爷老子,卫茅不耕土,不种田,他哪来的钱?”
“银花,空青,卫茅这伢子,前几年在长沙开一家大饭店,差不多是日进斗金。”我二爷爷说:“日本攻打长沙,他带着那个后母合欢,在老屋场地基上,建了一栋大房子,如今做手工卷烟的生意。我听你弟弟决明说,卫茅伢子一年赚的钱,我们这些农夫子,可能一辈子都赚不到呢。”
“人比人,当真是气死人。”银花说:“卫茅那栋房子,不晓得要花多少钱呀!我家木贼和卫茅相比,帮卫茅提鞋子都不配。”
“银花,木贼刚在说大话,似乎在赌咒发誓,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重新做人,日后能发达,或许有可能吧。”
银花问:“爷老子,不晓得卫茅肯不肯借钱给我们?”
我二爷爷说:“卫茅为人仗义,不会计较几个小钱,何况你们是亲戚。”
银花只好厚着脸皮,随我二爷爷,回到添章屋场,银花将借钱的事,先和我二奶奶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