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茅说:“芡实,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芡实说:“木贼哥哥再三和我说过,他去哪里,不准我告诉任何人。”
我大姑母金花,一把揪住芡实的毛耳朵,恶狠狠地说:“芡实,你生下你,不是生下一个儿子,却是生下一个祖宗。你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没有随木贼一起离家出走?”
芡实说:“娘,娘,你快点松手,我的耳朵,快被你揪下来了。我没有随木贼哥哥走,是因为我没有钱,木贼身上的钱也不多。”
我二姑母说:“木贼哪来的钱?公英,公英,你上次借给木贼多少钱?”
公英说:“二姨妈,我借给木贼四十块钱,另外,我以表姐、表姐夫的名义,给木贼随了一份礼,六十元,叫木贼给新娘子,买几件像样的衣服。”
空青说:“这个畜牲,那六十块钱,没有交出来。”
卫茅说:“二姨,二姨父,你们莫急。木贼身上仅仅这六十块钱,跑不了多远。再说,上海被日本人占领了,他不可能去上海。”
我二姑母说:“那他是去了广州,我们这里到广州远不远?我们怎么去寻找他?”
“远着呢!”我大爷爷说:“当年我去广州当挑夫,走了半个多月。如果木贼去了广州,那里人山人海,要从人山人海之中寻找木贼,无异于大海捞针呢。”
听卫茅这么一说,我二姑母恨木贼之心,变为怜木贼之意:“这个家伙,只怕会饿死,冻死!算我银花走了华盖运,白生白养了他。”
我大爷爷说:“卫茅,你再分析分析,我们到哪个地方去寻找木贼?”
“木贼身上仅有六十块钱,仅仅够去衡阳的路费。他如果到了衡阳的话,已是身无分文。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城市,他怎么生活?唯一的办方,是找一个吃饭睡觉都不要钱地方。”
我二姑母说:“世界上哪有吃饭睡觉不要钱的地方呀?”
“有。”卫茅说:“那就是军队,国民党的军队。日本人正准备豫湘桂战役,国民党部队,正在大量招收士兵。我和木贼一起长大,我晓得他喜欢争强好胜、出人头地的性格,他一定会投靠衡阳那边有实力的守将,为自己日后的飞黄腾达,铺平道路。”
我二姑母银花、我二姑爷空青,不约而同,双双跪在卫茅面前。我二姑母苦苦哀求:“卫茅,你做点好事修点德,救救木贼!救救紫菀!救救紫菀肚子里的孩子!救救我们全家人。”
卫茅慌忙扶起两位长辈,说:“姨妈,姨父,你们晓得的,木贼对我,似乎怀有深仇大恨。我即使找到了他,但后果适得其反。这件事,非得我三叔决明出面才办得到。”
按我们西阳塅里的老规矩,我爷老子决明和我娘老子结婚的当天下午,必须送我外公外婆一家人回去。
当女婿的人,在岳母娘家里,唯一一次坐上席的机会,就是再一次。
我外公和大舅,是滴酒不沾;我二舅舅只能小酌二两。可我三舅,我大姨父和我爷老子,却是海量。
我外公笑着说:“除了栗木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今天是决明和泽兰大喜的日子,你们三个人,放开肚皮喝酒,喝一个尽兴。”
我外婆,我大姨妈,两个舅妈,蒸酒的蒸酒,炒菜的炒菜,忙得不亦乐乎。
但蒸酒的酒罾,灶膛里的火,不能烧得太旺。火太旺了,酒胚子饭容易沾锅,米酒便有烧锅巴味,难以下咽。
米酒是一滴一滴地滴下来的,这个速度太慢,又如何抵得上我爷老子、我大姨父、我三舅三个人喝酒的速度。
原来接在酒缸里的八九斤米酒,三巡之后,便已经喝过精光。
我外公说:“小五,你负责把酒缸里的舀过来。”
我外公口中的小五,便是我五舅,比我娘老子小三岁,今年才满十三岁。
我五舅埋怨道:“两个姐夫和三哥这样喝酒,叫我怎么做得手脚?”
没办法,喝酒的人,只能等酒喝。
没有酒,便有许多许多的话,可以放肆说。
我姨父读过几句书,酒兴来了,大发感慨:“当万物都是虚无,在夜的阐寂里,我感觉这个荒凉的宇宙,一切都是寂寞,喧哗亦是一种寂寞。唯有酒,会在寂寞的夜空中,滋润着一颗启明星…”
我三舅说:“说什么功与名,都是昙花一现的死水微澜,惟有饮者留其名。”
我大姨妈过来说:“你们三个人,饮了三杯马尿水之后,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决明,今天晚上,是你与泽兰的洞湖花烛夜,你们早点回去吧。”
我五舅端着一大碗酒过来,分到三个饭碗里,说:“我肚子饿了,你们再要喝酒的话,自己去接。”
我爷老子虽然喝了四五斤酒,但还不至于大醉,脚步有点浮虚,像在踩在棉花堆上一样,轻飘飘的行走。
回到添章屋场,看到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银花和空青还在,便问:“二姐,二姐夫,你们好像不高兴?”
“三弟,我们在等回来呢。”银花唉声叹气,将木贼离家出走的消息,和卫茅的分析,对我爷老子说了。
我娘老子晓得我爷老子差不多醉了,赶紧抓了一大把老梗茶叶,泡了一大菜碗浓茶,叫我爷老子趁热喝了。
卫茅说:“三叔,寻找木贼,得你出马才行,木贼最怕的就是你。”
我爷老子说:“卫茅,出了西阳塅和神童湾,我是两眼一抹黑,我怎么可能寻找到木贼?一句话,你叫我干什么,我听你的指挥。”
“好,三叔,我们明天分头行动,我去长沙找李廷升,向他打听驻守在衡阳的方先觉部队,有没有招录一个叫木贼的兵。你去找商陆商皮匠,问一下我们在方先觉部队的内线。”
合欢说:“儿子,长沙城里炮火连天,你去长沙,当真好危险呢。”
卫茅说:“娘,你放心好了,长沙城里再乱,我也可以畅通无阻。”
腊月十一日早上,卫茅便到了李廷升的老家。李廷升的父亲,挑着一担木桶,正准备外出挑吃水。
卫茅忆喊:“李叔,你往哪里去?”
“卫茅,你这么早来我家,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李叔,我想问一问,廷升还在长沙的霞凝港吗?”
“我不晓得,这得问我儿媳妇。”李廷升父亲说:“卫茅,你先进屋,我去前面的山下,挑一担山泉水回来。”
李廷升那个三心牌堂客,刚给大妞、二妞穿好衣服,挺着个大肚子,准备煮早饭,看到卫茅过来,有点讶异,问:“卫茅弟弟,你准备去哪里?”
“嫂夫人,我问你,廷升最近有没有写信给你?”
三心牌堂客说:“有啊,前天刚收到一封信。”
“嫂夫人,那你知不知道,廷升还不在长沙霞凝港?”
三心牌堂客说:“廷升在信上说,薛岳将军正准备组织第四次会战,廷升肯定在长沙呀。卫茅,你找廷升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急事。”卫茅说:“我老婆有一个亲戚,叫木贼,结婚不到三个月,突然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了,家里人急得要死,他们托我打听木贼的下落。我估计,这个木贼,可能进入军营。所以,我找廷升哥哥,打听木贼的下落。”
“这个木贼,当真不懂事。大丈夫出门打天下,理所当然,但得告诉家里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