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子太高挑的农哈哈们,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几乎是一个结果,累得弯腰驼背,这一辈子是莫想挺起胸膛做人了。
我外公星初大爷便是这么一个人。
李家祠堂往西走一华里,便是石桥边屋场。石桥边的吕七屠夫,最喜欢拿人开没有尊卑大小的玩笑。
吕七说:“星初大爷哎,你怎么越长越矮了?越长越缩了?”
我外公的性格,和我二爷爷差不多,同属于外婆型,永远不会与人争执,永远都是一副笑呵呵脸。
我外公说:“吕七,猴子莫笑兔子没尾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晓得越长越矮的原因了。”
我娘老子上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弟弟。这么大的一家人,吃起饭来,当真是挖塘里的淤泥一样,锅中的饭,很快被挖个精光。
我的大舅、二舅都已结婚生子,虽然我大姨娘出嫁了,但家里没有钱,但家人挤在一栋烂茅草房子,眼泪鼻涕都挤出来了。
我三舅和我爷老子,都是同一年出生的人,农历三月二十日,满了二十三岁。在那个年代,同属于大龄青年。我三舅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这个界限,极有可能,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即使勉强可以找到一个女人,亦有可能是二手堂客们。
我外公没有别的本事,六十多岁的年纪,只能在茅根土里刨食,能不累弯了腰吗?望着一大家子缺吃少喝的人,急都把栾心急肿了。
我外公弯着腰,走到添章屋场,看到我二奶奶茴香,便说:“亲家母,枳壳大爷和二外婆陈皮,到哪里忙什么事去了?”
我二奶奶忙着烧开水准备泡茶,青色的烟,穿过屋盖子上茅茅草草的空隙,往上冒出三尺高,却被微微的北风一吹,立刻变成无数个问号的形状,纵然没有悄声提问,但湛蓝湛蓝的天穹,也晓得青烟的写意。
我二奶奶说:“亲家,他们两兄弟,一大早扛着一架脚踏水车子,到西阳河里车水灌田去了。一季稻田里,火虱子虫太多了,每个禾蔸子,至少有十几只灰色的火虱子,等着灌最后一遍水,才好泼药水。”
“咦?他们泼什么样的药水?”
“旱烟的根蔸,辣练子草,夹竹桃,野茄子树,臭蒿子草,加生石灰,加硫磺泡的水。”
我外公问:“枳壳大爷这样配的药水,有效果吗?”
“当然有效果。我家里,年年都是这样施药。听我家陈皮说,施药之前,田里必须灌满水,再适当加上菜籽油。”我二奶奶说:“药水一泼,火虱子被熏倒,被毒晕,小翅膀沾上油,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家隔壁的邻居,我表姐公英,看到我外公来了,晓得我二奶奶招待客人,只有熏干的小鱼小虾,还有三五个鸡蛋,便叫二木匠江篱的老婆青黛,赶紧到西阳河对岸的茅屋街上,春元中学门口,买一刀五花肉回来,顺便叫我大姑爷常山,送几块水豆腐过来。
一个早上的工夫,我的两个爷爷,要干一大个半上午的活,回来的时候,快九点钟了。
我外公星初大爷,是滴酒不沾,任凭我大爷爷怎么敬酒,一直不端酒杯。
我外公说:“枳壳大爷,陈皮二爷,我今天来,是特意和你商量一件事。”
“亲家,你请说。”我大爷爷说:“只要我枳壳大爷能办得到的事,我尽力而为。”
“我家三伢子,前几天,在宁乡山青山桥,相了一个亲。那女方家里穷,想早一点把女儿嫁过来。”我外公星初大爷说话,向来四平八稳,不疾不徐:“按照我们西阳塅里的风俗,一个堂屋,一年内只准办一场喜事。我的意思,问你们一下,是把决明和泽兰的喜事,放在过年之前办好呢?还是放在过年之后办为好呢?”
我大爷爷说:“亲家,我三伢子决明和你的宝贝女儿泽兰的喜事,我的意思,放在过年之前办。你儿子的喜事,放在明年正月办。道理只有一个,明年的立春,恰好在正月里。立了春,万物复苏,才是大吉大利。”
我外公笑呵呵地说:“枳壳大爷,陈皮二爷,我晓得你们的人性,但凡有一丁点好处,都是往别人身上推。好了,我们就这样定下来了。枳壳大爷,决明和泽兰拜堂的日子,麻烦你们请个八字先生,早一点定下来,我们好作准备。”
我二爷爷说:“亲家,这拜堂的日子,不要请八字先生去算了,我看过隆回县李复生氏的正宗通书,十二月初十日,当真是个黄道吉日。这一天,恰好我决明决明二十三岁的生日。”
“呵呵呵,那就这样定了咯!”我外公笑满上皱纹的脸上,开满了冬青果一样红彤彤笑意,说:“到时候,我家没什么嫁妆,你们莫嫌我星初大爷小家子气呀。”
我外公吃完午饭便走了。
我大爷爷一直有睡午觉的习惯,只想眯着眼睛,打一个瞌睡,忽然听到我姑母银花的声音:“大伯,您别睡觉,我和空青回来,正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银花,你说,大伯给你们夫妇做主。”
“大伯,说起来,我和你侄女婿空青,当真是脸上蒙上了十二个猪肚子,没有脸皮说出口。”
“银花,你是从添章屋场嫁出去的人,和娘家人,还有什么事不能说?”
“我家那个大儿子木贼,当真是块没有纹路的臭石头。”银花铁青着脸说:“以前,他死活不肯相亲,还在盼望着公英回心转意,与卫茅分手,再嫁给他。前几天,不晓得又是什么鬼主意,对我和空青说,他想结婚了。”
木贼毕竟是我二奶奶亲外孙,我二奶奶理所当然护着木贼,替木贼讲话:“银花哎,木贼想通了,想成家立业,当然是好事哒。不晓得他看中谁家的女孩子?”
空青说:“木贼那小子,开口说娶一个与公英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子。”
我大爷爷说:“木贼当真是讲鬼话!哪个女孩子,和公英长着一模一样呢?这不是给我们出难题吗?”
我二奶奶说:“哥哥,你别说,你认识一个女孩子,当真和公英长得一模一样,不差毫厘。”
银花急忙问:“娘老子,那是谁家的女孩子?”
“银花,你不记得了,鲍家屋场老十四的女儿,叫紫菀,紫菀姑娘。”
老十四与我大伯父茅根、二伯父瞿麦和爷老子决明,是同一个辈份的兄弟,都是添章屋场这一派的人,没出五代的堂兄弟。我父亲决明年龄最小,排在最后第三十三位,所以,我爷老子又叫老三十三。
“骏字辈三十三兄弟,要数老十四和老十九两兄弟的命最苦,为人最老实,最忠厚本分。两兄弟当真是争着个硬颈,好不容易才娶了堂客。但是,两个堂客们的肚子当真不争气,各自生了两个女儿,再没有动静。”我大爷爷说:“大前年,老十四和老十九,找到我,对我说,他们两兄弟想各留一个女儿,招上门女婿,想继承香火。想不到,如今他们现在变卦了,两兄弟四个女儿,已经嫁了三个,单剩下一个紫菀,为什么还要嫁出去?”
我二奶奶说:“哥哥,你不晓得吗?老十四和老十九两家人,合在一口锅子吃稀饭,吃了上餐没下餐。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不把紫菀嫁掉,恐怕要饿死人。”
我大爷爷说:“老弟嫂,你要弄清楚,木贼这小子,把紫菀当作公英的替身。你能保证木贼会全心全意对待紫菀吗?紫菀一家人,实在太可怜了,我们不能把紫菀往火坑里推呀!”
我二姑母听我大爷爷这么一说,心里有乐意了:“大伯,木贼虽然不听话,还不至于坏透了顶吧?”
“银花,儿子都是自己的好,我体恤你们的心情。”我大爷爷说:“还是丑话说到前面好,叫木贼发誓,或者立下保证书,不能始乱终弃。不然的话,真的会害紫菀一生一世的。”
我大爷爷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句句在理。我二姑母银花说:“大伯,我是个女流之辈,目光短浅,只能看一步走一步。木贼与紫菀的婚事,还得拜托您老人家出面,把是非说散,婚姻说合。”
“茴香,你去做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