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亚·普蒙托利只差一点就能拥有幸福而平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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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性格决定命运,但在千千万万个平行世界里,为何那些拥有不同出身、不同经历、不同记忆的西尔维亚们却几乎不约而同地拥有了同一种堪称“悲惨”的命运?
——或许那些未能喝下密西西比河之水的西尔维亚实在幸运,她们终其一生也无从知晓自己是如何在命运的青睐之下免除了一种堪比诅咒般的“馈赠”,因而能够在千千万万西尔维亚死亡前的呻吟下一无所知地安然入梦。
可大多数西尔维亚并没有足够幸运地拥有这些。
她那堪称诅咒般的智慧如同污泥一般污染了她脆弱的人生,让这全宇宙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智慧囚困于一具孱弱无能的躯壳,让她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想要突破束缚冲出这层皮肤,却让这呐喊只在她自己的脑海里日复一日震耳欲聋。
这是宇宙的幸运,却并非是她的幸运。
『你明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明明知道你身边的人类究竟有多么虚假,你明明知道那群虫子究竟有多么恶心——他们欺骗你,用花言巧语哄骗你,却只是为了自己的存活而趴在你身上贪婪无耻地吸血——西尔维亚啊西尔维亚,我不能明白你为何要如此绞尽脑汁地去把自己塞进这个小小的鱼缸里呢?』
加利福尼亚一个普通的小镇上,镇上唯一的中学今天开始了一次普通的考试。
十二岁的西尔维亚面无表情地忽略了自己大脑的又一次泣血的控诉,毫不在意面前简单到极致的试卷,扫了一眼之后就直接放下了笔,闭上双眼趴在了桌子上。
监考这场考试的老师路过她的桌子,看着面前似乎摆烂到极点的学生眼神中满是失望,无声地摇了摇头,似乎完全不能明白这样的学生究竟是如何通过考试来他们这所中学读书。
却在走过她座位的那一刻,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无人知晓的维度下,透过监控设施的红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场考试的进行——又或者,仅仅只是一个人。
考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直到交卷前一分钟,西尔维亚才精准地睁开眼睛,面对眼前简单到不值一提的试卷,几乎只在一眨眼之间,大脑便自发一路从基础的加减乘除推理到了傅立叶变换,然后在进一步展开前她及时悬崖勒马,笔走龙蛇地填写好了全部答案。
——她并不想做这样的事,在学校里按部就班地同其他人一起学习对她而言就像普通人读一本已经对情节滚瓜烂熟的书。而如果你知道下一页写了什么情节,又怎么会有读下去的欲望呢?
在她身后,第一次见过这样答题方式的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叹,而在西尔维亚的身影彻底离开教室之后,又有知道细节的人自来熟地勾肩搭背向他们科普这不过是这位着名“天才”的基本操作……
“这么神奇!可是这样的人——又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地上学呢?”
“……这个……我们倒是也不知道……”
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像西尔维亚这样从小显露出与众不同、一直都惊才绝艳的天才为什么一定要按部就班地、根据年龄一点一滴地升学,但他们都对西尔维亚父母的决定没有任何置噱。
走出学校的少女面无表情地踢飞了一个扁平的易拉罐,她不甘心于自己再次浪费掉了她宝贵生命中的24小时——如果人与狗之间智商的差距使人类能够理所当然地将狗当做宠物,那么这样换算下来西尔维亚就不应该是个人类,她其实本质上应该是一个鱼缸,而全人类在她眼里都不过是只有七秒钟记忆、说话不过是在吐泡泡的金鱼。
鱼缸冷冷地看着那个被踢到垃圾桶之下的易拉罐,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走人——毕竟那个垃圾实在与自己无关,它的生产者并不是自己、消费者也不是自己、最后应该为之负责的人也并不是自己,她不过是个无情的过路人,理应尊重它应有的命运。
但她最后还是弯下了腰把那个被她踢了一脚的空易拉罐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这不过是一个最微小的动作,却或许是使她最终没有成为一个精致冰冷又空空如也的金鱼缸,而是成了人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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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维斯在很久以前就开始演算了,托奈莉——唔,你应该很喜欢别人这么叫你吧?”穿着一身华丽校服的12岁西尔维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的身旁,她几乎是凭空出现,然后拽着托奈莉的衣领带着她脱离了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焦土,现在站在世界之外向她解释着现在身处的局面。
但即使现在情况如此紧急,西尔维亚看向她的眼神却依旧温柔。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
“人类的选择大多数基于他们的经历,就像你喜欢待在西尔维亚身边、而那些喜欢甜食的人进入蛋糕店的比例大于一般人。如果这一前提成立,那么人工智能在理论上就能通过无限次的穷举推演出世界的发展——我们则可以称其为命运。”
……命运?
“而你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正是贾维斯通过这么多年来不断搜集各种信息碎片所进行的世界推演结果。”
托奈莉依然在望着她之前存在的那个世界——她记得那里的风、那里的森林、那里的星辰,她记得那场向她直面而来的车祸,记得西尔维亚最后看向她露出的微笑。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突然有无穷的星舰自那些星辰降临,世界突然间就天翻地覆、无数道激光自那些舰队射出,直冲西尔维亚而来。
“……这也是,命运吗?”
女孩瞳孔放大,她曾经惊恐地询问着这个将她带离那个世界的“西尔维亚”他们是谁。但她却并非惊恐于那些侵略者的恐怖,她现在害怕到颤抖的唯一原因就是她恐惧于曾经年少的西尔维亚所经历的那些都是真实。
真正由d-365、由那个她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曾经经历过的真实。
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西尔维亚明白她的担忧,她试图安抚她,但她猜想这可能有些失败。
毕竟她从来都只会一种安慰人的方式——告知他们真相。
“他们你应该认识,曾经宇宙最臭名昭着的殖民者,第一次寰宇战争的掀起者,他们的舰队曾经在真实历史上也降临过地球。”
——硅基帝国。
托奈莉当然认识他们,可无论是在书本上学到的、还是她亲眼经历过的,他们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们他们……
女孩颤抖着站起来,努力不让自己的牙齿打架:“他们不是促成了地球组建银河联邦的直接原因吗?为什么地球会被他们彻底殖民?”
——历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发生了改变?还是她无意中不小心做了什么才导致的这样的结果?
身边的少年西尔维亚倒是从头到尾都云淡风轻,就像在推算中被硅基帝国列为第一打击对象的人不是她本人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这种事不关己的姿态甚至显得过于冷漠。
“并不是你的原因——这是另一个位面的真实历史,是不同于黄金般完美的c-161,更加残酷、更加现实的d-365维度。”
——在这个维度里,硅基帝国的远征军提前发现了地球的存在,刚刚步入千禧年的地球在信息时代萌芽的初始就被外来文明打破发展,来自外星人强大的科技水平几乎一夜之间就彻底征服了地球。
而在全人类为他们的命运惴惴不安之时,这些恐怖而可怕的外星人却没有像科幻电影里一样肆意屠杀着人类,他们只做了一件事——
终止了人类的诞生。
除了人类不再被允许有新生命的诞生,这些外星人几乎“仁慈”地未曾再过多向他们提出更多的要求。科技被拦腰截断,全人类在地球的摇篮里被农场主圈养,时间每次流逝都在杀死人类最后的文明,他们不曾动用武力屠杀,却更为残忍。
——而西尔维亚d-365,就出生于这样的时代。
以唯一实验体的身份,她被迫从出生开始就参与了这样一种绝非人道、心狠手辣的实验,他们通过构建一种“绝对正常”的生活环境,从而去探究这样令寰宇都为之颤抖的智慧在平凡生活中究竟会走向毁灭还是挣扎求生。
这无异于是令飞鸟学会爬行、令游鱼生出双翅。
但硅基生命们毫不在意。
扫描过全人类的射线像是一阵再平静不过的微风一样轻轻拂过他们的身体,而在美洲大陆西海岸上的一对新婚夫妇紧张地等待全人类命运的时刻,由由一个小小胚胎的孕育正引发了一场几乎扩散于全硅基帝国的争论浪潮。
而未来这个几乎让她的愤怒与悲伤搅动了全宇宙波澜的恐怖分子,此刻仍然只是在母亲温暖而黑暗的羊水中安静而平和地沉眠。
——她只差一点,就能拥有幸福而平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