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天际线泛着暗红色。那辆侧翻的银色轿车此刻已经被冲天的火焰包裹,金属框架在高温中逐渐被扭曲成了怪异的弧度。
“嘀嗒——嘀嗒——”
后备箱盖被炸飞到十米外的绿化带,露出内部熔化的塑料储物箱,黏稠的黑色液体正沿着凹陷处缓缓滴落。副驾驶座下方压着半截皮质手包,正在火舌不尽的舔舐下发出细小的爆裂声。
——西尔维亚就是在这样一个残酷的黄昏里向她转过身来。
黑色的发丝在她的两颊随着夜风翻飞,这个本应该在这平和而宁静的小镇里上学的少年如今的眼神却含着一种托奈莉看不懂的东西。
“不要去。”
西尔维亚拽着她的手腕——托奈莉敏锐地感到了她并没有用力,似乎只要她轻轻一扯,那只与她连接的手就会彻底断掉。
这让她竟然生出了一丝不忍。
带着焦灰与沙砾的衣服浸染着黄昏如火的光芒,让她甚至觉得这个人也一同在这样的夜晚里静静地燃烧。
“——他们不会死。”
噼里啪啦的火苗与远处渐近的鸣笛声相互重合,燃烧的橡胶味里夹杂着浓烈的橡胶味。
在人群如洪水般涌向她们身周之前,托奈莉面前这个拉住她的人借着爆炸的火光与硝烟轻轻向她诉说了一个事实。
惊飞的麻雀群掠过冲天黑烟,羽翼边缘被染成了不祥的金红色。
而与任何人的意志都无关,世界的钟声依旧在这个小镇的黄昏里再一次敲响,时光流逝,她们一同在这个血腥的故事前迈入了公元二十一世纪。
*
2000年,全屏智能手机还没有被广泛应用,人们只能在拨号音里不断地打捞着世界的回音。刚刚结束了对世界另一位巨头的全方位围剿,生活在这片海岸西部的人们似乎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欢快地度过了这个寒冬又一次寻常不过的圣诞。
双子摩天大楼依旧在纽约的陆地上矗立,拥有它们的民众们满怀信心地相信着这两栋大厦将会是未来转动世界的轴心,全世界的金融与财富都将在此沉淀。
电子信息科技方兴未艾,另一个彼岸的东方大国此刻还未叩响自由贸易的大门,人们刚从战争的阴霾中睁开双眼,还没有彻底全身心地享受于黄金时代的繁荣。
——早安,千禧年。
拒绝了警方毯子的西尔维亚若有若无地护着托奈莉离开了案发现场,毕竟她们不过是在附近读书的未成年学生,这件交通事故若非几乎差点撞上她们,她们之间根本就不会产生交集。
但即使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她感到多心,但……
托奈莉轻轻捏了一下西尔维亚的手,悄悄地问道:“他们是不是都在看着我们?”
暗地里的视线如鬼火灼灼,让托奈莉这个精神力敏锐的人心生不满。西尔维亚并不是没感觉到,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即使她再迟钝,也足以能够察觉到其中的诡异之处。
但她依旧面色不改,微不可察地向她点点头后,没有说一句话。
四周人——无论西尔维亚看上去认识还是不认识——都在竭尽全力地靠近着西尔维亚,哪怕只是单方面的寒暄,却仍然紧跟她们离开的脚步,几乎完全没有看到西尔维亚熟视无睹的态度。
“……下午好西尔维亚,怎么身上这么多灰?”
“新同学吗西尔维亚?不过最近我可没听到有转校生在啊?”
“……西尔维亚不赶快回家吗?听说奥尔瑟雅夫人为你特意今天烤了水果蛋糕呢。”
……
朋友们热情的态度往日只会让托奈莉感到舒适,可不知道为什么,跟着西尔维亚受到这样的欢迎之后她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不用理这些人……在下一个路口,艾米莉婶婶会向我打招呼,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打折菜;而这个时候多萝西婶婶会骑着自行车正好路过……”
“你怎么知道?”
黑发的女孩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嘲笑这样拙劣的安排还是在嘲笑自己竟然被困囚于这样虚假的牢笼中。
……但无论如何。
她瞥了一眼身边突然出现的女孩,这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有着奇怪的信任,现在就这么直接跟着她远离人群。
但她已经确定,这是个不属于这个世界剧本的孩子,这是一个同她一起写出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而要被『它们』杀死的孩子。
她不会让她死在这里。
“……我还没有问你的名字,但是……无论如何,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
神——西尔维亚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可是在她这么多年所受到的教育中,却没有任何一种能够为她的疑问给出合理的解答。
“无论是牛顿还是莱布尼茨,他们在最后都由科学侧走向了有神论与不可知论,”而科学从来都是由无知走向已知的一门学科,在未知的前提下,西尔维亚绝不可能对超验的对象进行断定。
“……你说,是否这是因为人们没法用自己的经验来验证经验以外的事物,没法把自己对有限事物的总结推及无限,这就导致去认识宇宙的终极事物时必然会产生不同的结果呢?”
西尔维亚没有选择回家,她只是带着托奈莉换了一个谈心的地点——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公园。日暮渐沉、夜风吹拂,在这样空旷而寂静的时刻,像她们这样坐在山顶、仰望眼前星河的人是否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仰吞北斗、手可摘星的豪情?
——但是人类这次仰望苍穹却没有能够做到。
托奈莉看着十二岁的少年西尔维亚半躺在山坡之上,手虚虚放在眼前,似乎要将星辰尽皆摘下。
“西维这是想以后去宇宙中遨游吗?”
托奈莉打破了这片寂静的沉默,弯着腿问着身旁的人。在她的印象里,西尔维亚难得有这么宁静的时刻,这样乖巧地躺在地上询问着迷茫的问题,这让托奈莉忍不住心生爱怜。
但是这样的问题却只能引来了西尔维亚的嘲讽。
“宇宙?……为什么会这么问。明明你自己就是从宇宙而来的人类,为什么你也看不穿宇宙的本来面目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西尔维亚望着天空的星辰,狠狠攥住了手,似乎想要连同她握在手中的星星一起捏碎。
她坐了起来,凑近了一点托奈莉——这是她多年以来的疑问,她将它一再吞入腹中咀嚼多日,每次要问出口却无人能够分享。
“不知道你是否相信我,但是……我的记忆力从小就很好,好到我愿意记住的东西绝对忘不了。”
她向她分享着这些——这些曾经折磨了她日复一日的问题,这些她几乎要打碎世界外壳的东西。这些问题在儿时不小心问出来后却只能得到父母眼泪与斥责的问题,在她的肠胃里反复咀嚼、反刍,一次又一次的怀疑最终酿造成了苦果。
——她想要有一个能够说出这些问题的人。
可现在,看看她找到了什么。
——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那个男孩是别人伪装的,我见过他,他应该已经转校离开了这个城市。那个想要给你披上毯子去做笔录的警察我曾经也见过,她之前死在了一次枪击案……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字,他们每天几乎都在做相同的事情,做出相同的选择——”
西尔维亚的嘴唇从未有过如此颤抖的时候,这让托奈莉几乎想起了那些刚刚冲刺过线的运动员,他们每一个都像她现在一样上气不接下气。
语速逐渐加快,西尔维亚想要说的话越来越多,却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地方开始。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没有人相信我,所有人都在欺骗我。我一直一直在怀疑……我身边的家人都是假扮的,而这个世界,”星河旋转,斗转星移,宇宙此刻寂静无声倾听她的诉说,在她抽吸的沉声中无言地颤抖。
“这个世界是人造的。”
*
黄昏时刻,逢魔之刻。
这样的说法实在是有些迷信,古人不明白世界的构造因而总是习惯于将自然界那些无法解释却又颇为诡异的现象与神话传说相联系,以为自己的求知欲寻得一个能够接受的答案。
而西尔维亚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她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不仅仅是她本人,这样的要求也自然被强加在托奈莉身上——尽管托奈莉自身出身于魔法文明,对神话灵异其实接受良好,但她对西维这样的要求却并无不可。
毕竟她向来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孩子。
在这样无伤大雅的话题下,她从来不介意与西尔维亚保持一致。西维喜欢的,那她就也喜欢;西维不喜欢的,那她也可以表示讨厌。
她从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逆着西尔维亚的脾气来。
……但现在她倒是觉得鬼神的说法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棕发棕眼的孩子看着远处的星河渐渐暗淡,那些耀眼到有些恐怖的星星像极了一颗颗倒垂而下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幕布下的众生。
夕阳如血的光芒渐渐从西尔维亚的身上散去,像是这场大火终于烧尽了她的心血,只是一个转身,这场发生在不起眼角落里的故事就走到了尽头。
……为什么……
世界崩塌,由0与1构造的世界的露出了其本来的苍白。而在一切结束之后,本来她空无一人的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响起了某人的叹息。
“——原来,当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啊。”
场景变换,如同卷入时空漩涡一般,一个西尔维亚站在了她的身侧。
这位西尔维亚也相当年轻,黑发绿眸的少女穿着她不认识的校服——巴别塔?真是奇怪的学校名字——带着颇为怀念的表情望向了远处。
在那里,群星陨落,数万艘星舰正从眼眸里降落向着大地上唯一一个矗立的人类袭来。
这是她缺失的十二岁的记忆,也是西尔维亚真正脱离了束缚从小镇走向星辰大海的起点。
她转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女孩,翠绿的眼眸里似乎沉降着来自远方的记忆,与她刚才所看到的一幕幕相互重合却又相互补充。
“……好久不见了,托奈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