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历3027年,人类在量子生物学和纳米技术领域取得重大突破,自从在位于北极圈的地下这座全球顶尖科学家建立的秘密科研堡垒科研所通过基因编辑技术构建三维基因图谱、敲响了人类战胜癌症的第一块砖瓦以来,人类在医学相关的领域进展几乎一日千里。
——破解了基因锁的谜题,使人类从此再不受到岁月的桎梏,优美而可控的螺旋从根本上塑造了堪称完美的生命,在理论上几乎永生不死使得人类当时甚至相信自己已经战胜了死神。
“——可这是不可能的。”
身着囚服的囚犯手腕上被植入了芯片,只要他离开了拘留所的范围,他的身体就会陷入深度麻醉状态。
但这个各种意义上似乎都不受到人权保护范围的囚徒似乎一点身为阶下囚的自知之明都没有,看着这位几乎等同于联邦政府本身的老人走近他的面前,却依旧保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态。
“完美的螺旋在宇宙中却更加容易受到辐射的干扰,极大地增强了基因突变的概率。而本身‘完美’的基因链却使得这种突变的产生更加恶劣。”
人们一度以为那灿烂辉煌的黄金文明在战争之后再次被人类握在手中,繁荣与科学在“时间”的帮助下重新于废墟中拔地而起。星舰与空间站布满了银河系,人类国家政府化整为零构建出银河联邦政府的雏形,整合全人类的力量迈向了星辰大海。
“……然后人类差点折断了自己的腿。”
——第一步就由于错误地估量了宇宙环境的恶劣而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
而关于这一被记录在历史书中的“重大错误”,老人却有着自己私下的看法。
“……这个错误在我看来几乎是必须的,我们在那场战争中实在是牺牲了太多的人。”
这位年迈却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的老人缓缓开口,他是现在联邦里难得经历过第一次寰宇战争的军人,也是自始至终无论如何都不肯使用基因药剂保持年轻外表的顽固分子之一。
囚犯面前的这把椅子一晚上已经接待了两位来历一致、立场却截然不同的人物,它即将迎来一生中几乎最位高权重、最光荣辉煌的时刻。
但是它没有。
这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并没有选择坐在那把椅子上,而是在他面前笔直地站定,即使头发花白、身材削瘦,也几乎不能损害他身经百战之后强大的威严。
他现在不再是饭后在首都街头随便走走的和蔼老人,而是在第一线守护了联邦堪称几百年的铁血军人。
温几乎一下子就感受到了那股混合着血与风的味道——那是战场的味道,是战争的气息。面前的老人现在并不是一具即将腐朽的尸骸,他是沾满了联邦敌人鲜血的利剑、是布满了霜雪的历史丰碑。
他因此再也不能维持他吊儿郎当的姿态,从未有过的肃穆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老人看了他一眼,那锋利的眼眸像是利剑一般直入了他的心怀,似乎没有什么隐秘的想法能够在这个人面前隐藏一样,几乎让温这个总是擅长于把想法压在心底的人直接蹦了起来。
他勉强挤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您……”
老人抬抬手,立刻打断了他的试探。
“我想我们已经不必再兜圈了,温家的后辈。”出身战场的军人没有人喜欢弯弯绕绕地试探,更何况在这种私底下的时候。“那个普蒙托利家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啊?”
……被看穿了。
温感受到一阵寒意,冷汗几乎瞬间浸透了他的囚衣。
“温家后生,如果从联邦政府军团长、现如今的代理总统的角度来看,我必须要来这里提醒你一句,人才总是很宝贵的,单纯地将他们都杀死、甚至直接公开他们的罪名,并非是最有利的一种做法——毕竟,多的是人在觊觎他们的位置。”
不行。
这样实在是太慢了,太慢了。
他觉得他脆弱的神经可等不了那么久。
“——但这是最快、也是最简单的做法。大总统阁下,您可以当做我并非什么理想的卫道者、联邦的守护者,我不过是一个脆弱自私的人类罢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一直饱受夜间睡眠的折磨,那些死去的亡魂似乎日日夜夜让我不能安生,他们的死亡与最后得到的结果并不平衡。而我这个人呢,气量非常狭小,想到这件事就吃不下睡不着,作为主帅,自然责无旁贷应该对他们的讨回一点公道。”
他说起来倒是轻描淡写,但在这些话的背后,他又隐藏了多少东西?只是最后,他似乎开始变得坦率,目光看向面前这位老人,说尽了心中的肺腑。
“……而且总统阁下,您知道吗?我一点都不曾后悔,自从我做了这件事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沉默突兀地降临在了他们身周,温寻找着可能出现在这位位高权重的老人身上的一丝破绽,可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成功。
半晌,老人沉默着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没有说实话。”
“噩梦只是一个原因吧?但最主要的,还是它是唯一能够迅速停止联邦远征的方法。”
主战派随着新任大总统阁下一起在政府中就位,民间与政府上上下下皆卷起了一阵阵好战之风。但一直待在司令部的温却对这场战争丝毫不感兴趣——一场胜利又算的了什么呢?联邦现如今的当务之急永远不是盲目开战。
推动这一切达到他的目的在他看来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他喜欢下棋,这对他来说与棋盘上厮杀并无不同。
挖出已经腐朽的肉块才能再次生长,而他不过是一个足够谨慎的医师,在允许的范围之内所做的更多了一点。
“……我只不过是顺便再帮助朋友做了一件事,替她打扫打扫门户罢了。”
“哦,朋友——那位普蒙托利居然也交到了朋友吗?”
老人饶有兴趣地问道。
自知失言的囚犯立刻微笑着找补,“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毕竟他们同样都是千百年世家出身,同一个圈子又有什么人没有听过他们的姓名呢?
但这种浅表的理由自然瞒不过这位老人。
他没有追问,反而乐呵呵地像是拉家常似的换了一个话题。
这时候他看上去又像是一个温和的长者了。
“不,你知道吗温家的小子,我原本是非常忌惮你的。”
“……”
“年少天才,惊才绝艳,固然值得欢喜。可这样的天才我这么多年已经见过了千千万万,能留下姓名的却永远只有廖廖数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
老人说的自是语重心长,似乎真的对那些陨落的天才们深感痛惜。但温知道,这与他下令处理掉那些人之间并无矛盾。
“因为他们从不能被联邦所用——这甚至并不是因为联邦不肯接纳他们,而是因为他们自己先放弃了联邦。他们就像是人体内的癌细胞一样,强大而不能自控最终的结果就是被免疫系统清除。
“温庭瑄,你和西尔维亚,都曾经是其中之一。”
*
雷声滚动,刚刚万里晴空的公园突然有了即将下雨的预兆。
感受到这一点的托奈莉想拉着西尔维亚去避避风雨,可身边那沉迷于空间跳跃方程式的西尔维亚却对此无动于衷。
“等等等等,我马上就能算出来了,你再等一下……”
托奈莉无奈地笑笑。
自从她告诉西尔维亚她并非时间穿越者之后,西尔维亚就完全对她没了兴趣。不会将秘密告知于她的人与不知道同等处理,而那些不能维持自身价值的人总是在一瞬间就会在西尔维亚眼里失去价值。
刚刚被西尔维亚拉住双手、现在却被无情地撂在一边的托奈莉本来想要一走了之,却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又选择折返了回去。
而她的折返看起来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只让她得到了这样一句话。
“——让开一点,你挡住我的光线了。”
别的小孩子在沙滩上喜欢堆城堡、过家家,但西尔维亚自然不是这样普普通通的小孩——托奈莉凑过去以后果不其然看到了西尔维亚在沙坛上推算到一半的空间跳跃方程。
密密麻麻,几乎布满了半座沙坑,还在悄悄尝试着写到另外一边。
然后她不小心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忍了又忍的西尔维亚此时还没有后来那能够平等地无视掉世界上所有人的本领,她本来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时间穿越者(是的,她根本不相信托奈莉的说辞)一点好感都没有,现在更是在听到了这个人的嘲笑以后怎么都坐不住。
……她甚至都没有用了半个沙坑,难道还不够委屈的吗?
然而这种复杂到恼怒的心情在托奈莉伸出手指轻轻改变了一个数据(“喂!不许动我的——”)之后就立刻转变了。
“哼哼!”托奈莉骄傲地叉起了腰,没想到吧西尔维亚,你也有今天——!!!
这个时代似乎还没有这样的方程式——然而在她生活的星际时代里,对于她这样的公学学生,这基本上是最浅显的东西。
“在我们那个时代,这就是最基本的交通手段——除了私人飞船之外,政府会通过提前布置的坐标网络而进行远距离移动的一种空间跳跃……”托奈莉颇有些臭屁地享受着来自西尔维亚崇拜的星星眼——毕竟这可是西尔维亚诶!——再想想课堂上老师提过一嘴的验证方式,也开始就这么在这座公园里小孩子玩的沙坑里涂写。
远远超越于这个时代应有的科技就这样诞生于这么一个寂静的黄昏中,唯二的见证者似乎只有两个足够幼小、甚至都没到上中学年纪大孩童。
夕阳西下,柔软的海风从水面一路吹过她们的发丝,那最后的余晖红得犹如鲜血一般。
……这里是怎么验证的来着?好像是这样……要不这一步就先忽略过去……啊西维之前要我看的那本书好像还没来得及看完……糟糕……
绞尽脑汁复述着课堂内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托奈莉此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向她高速逼近——
反而是身边理应更加沉迷在这种东西上的西尔维亚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地带着她向后一扑。
托奈莉甚至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一辆着火的汽车擦过了她的身体“轰”的一声撞到了她面前的大树。汽车引擎在剧烈的撞击声中虚弱地发出怒吼,车辆前侧的零件和保险杠碎片更是乒呤乓啷洒了一地。
而在此惊魂未定之时,西尔维亚却立刻果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连拖带拽地拉着她连忙远离此地。
被拉出很远的托奈莉此刻才猛然清醒,想要立刻返回去救人。
“等等……等等!西尔维亚,那一边还有一个孩子——!!”
刚才沙坑的另外一半是另一个孩子玩耍的地盘,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并不会像西尔维亚一样在这种时候还想着验证计算,他只是在母亲的照看下简单地堆着一座座毫无美感的沙堡而已。
但托奈莉记得西尔维亚想把公式往那边写一点的时候,那孩子是怎么悄悄掐掉了一块城堡的边缘,主动让开了一小块区域,让她把那些看不懂的式子写在他那一边的。
她们应该去救他们的!那辆车只是撞上了树,虽然在着火但是不一定会立刻爆炸,他们还有……
“不行!来不及的!”
西尔维亚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向后看了一眼后,大喊一声卧倒就立刻带着执意想返回去的托奈莉扑在地上。
在充满了沙与土的一片黑暗里,只有巨大的爆炸声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在托奈莉的脑海里。
*
“——金钱、名声、地位,大多数人的欲望简单而又直白,就像是写在他们脸上一样,驾驭这样的人只需要把他们想要的东西挂在他们胸前,他们就能够按照既定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你的想法虽然总有些惊世骇俗,可在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之下,我有些时候却还是能够将其看穿。”
说到这里,老者轻轻摇了摇头。
黑洞?超新星?不,那个人在他眼里从来都是像是一片独立的宇宙一样神秘。
没有人知道宇宙究竟想要什么,就像——
“西尔维亚·普蒙托利,也从来都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