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使得一个人在宇宙中独一无二、拥有与他人相较而言绝对的不同?
有的人觉得人的本质是他们在社会中的一切经历与记忆——不同的记忆会塑造不同的人,使得他们在根本上区别于他人。但无论这样的思想如何主流,他们却始终无法否认,有些人的一生,其实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
比如说西尔维亚,她就是一个极为奇特的孩子。
若这世界上所有人的出生都要经过统一的检测与扫描,然后像玩具厂给通过的玩偶盖上一个“合格”的印章才能够顺利出厂的话,那么西尔维亚小朋友就是那种会在还未出生就要被勒令销毁的“残次品”。
这并非说她存在着什么生理上的缺陷——哦不,又或者这样说似乎也没有什么错误。西尔维亚确实存在着“生理上”的巨大缺陷,她似乎生来就与正常人类格格不入,那种区别于人类的气质哪怕是她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站在原地都能泾渭分明地划分而出。
——如果说领先全人类半步的人被称作“天才”,而一步的人却只能是“疯子”的话。
那么,西尔维亚就是个天生的疯子。
*
放学后的空气显得如此清新而自由,提前多少年感受到未来东大学子们每个月如同刑满释放一样的快乐的西尔维亚默默在心里数着秒一步步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这似乎很平平无奇,但若是你仔细察看的话,你就会发现,这个人的每一步的距离、落脚的频率都几乎一模一样。
偏执、强迫。
但西尔维亚毫无所觉。
她仅仅只是很喜欢这种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觉,哪怕这不过是自娱自乐的把戏——每当她顺利数到七百六十一后发现自己的脚尖能够踩到公园前的石阶上时她就会难得地扬起笑脸。
这种隐秘的胜利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而她完全不打算与其他人分享——这也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按部就班地长大、上学并没有使得她学会体谅别人、尊重他人的愚蠢之类的美好品德,反而更加加剧了她与其他人之间的隔阂。
距离远的人觉得她是不好相处的天才,近一些的人则恨不得屁滚尿流地跑到远处再也不和她这个怪物相处。
但西尔维亚同样不在意这一点。
——毕竟,真正的天才,是从来不需要庸人的理解的。
年纪轻轻还带着点中二的西尔维亚傲娇地仰起脸,对着向她打招呼的一位母亲(“下午好,西尔维亚!”)——她似乎经常带着她的孩子来这里玩沙——发出一声一点礼貌都没有的“哼”之后,就向着同样的方向飞快地跑回了家。
风声在她耳旁呼啸,时光在她身边流过。她就这样每天都以一个固定的路线在家、学校、公园间三点一线地生活着,就像她的世界仅仅只剩下了这三片区域一样。
狭小、逼仄、拥挤。
——对于苍鹰来说,再大的驯养区域也不过是鸟笼。
『——没想到你竟然能堕落到这样的地步,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西尔维亚。满足于这种程度的过家家难道就能令你心甘情愿地在这个笼子里生活一辈子了吗?!你享受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虚假的东西,为什么你始终都不愿意清醒过来呢?』
而在拧开家门口的门把手前,她再次将这样的想法抛在了脑后。
“嘭——”
礼花四溅。
一脸平静地迎接着两个人伴着花炮此起彼伏“生日快乐!!小西维!”、“生日快乐!!”祝贺声的西尔维亚像是这么多年一样依然没有被这一天的所谓“惊喜”吓到——毕竟如果这些人每年在这种时候都要来上一次一模一样的话,大概没有人会被这种小伎俩吓到的吧?
“妈咪呢?”
西尔维亚把书包递给热衷于做自家妹妹狗腿的克莱尔,一边换着鞋问道。她这个时候尽管内在与其他的小妹子似乎还有点本质上的不同,但此刻还未经受世界观的剧烈崩塌的西尔维亚至少从表面上看大多数时候都是极为正常的。
进屋要换鞋、面对不喜欢的人不能直接表现出讨厌、和人见面要打招呼、对待老师要尊重不管他们表现得有多愚蠢……
还要时时刻刻记得要爱护自己的家人。
这些爸爸妈妈耳提面命的东西,她虽然觉得很烦人,但总是会努力去做。
“婶婶她今天临时加了一台手术,还要晚一点才能回来。”
还没有等麦勒斯·普蒙托利说什么,幼时还是一个二百斤小胖墩的克莱尔就蹦跳过来及时接过西尔维亚身上的书包,亲亲热热地推着西尔维亚上了二楼。
“快点快点,之前你学习构建力学模型的时候说好要给我用虚拟材料构建一个城堡的……”
而这时候,讨厌的、又矮又胖、只剩下一张嘴还算勉强讨人喜欢的克雷尔就会像只蜜蜂一样在她身边团团转,喋喋不休地向她说一些学校里的事情、他之前和她一起推出来的公式哪一步有一点点小差错、麦勒斯专门给她做了怎么好吃的水果蛋糕……
安静的、不怎么说话的父亲就会带着那些浑身五颜六色的小纸带,站在楼下抬起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地去看着他们打打闹闹——他很爱他的家人,因此也乐于见到他们能够不分彼此地分享自己对家人的爱。
而再等上一点点时间,等到自家的甲壳虫车的轮胎终于驶入了自家的车库,等到妈妈穿着外套站在门外按响了自家的门铃,西尔维亚就会第一个冲上去为妈妈开门,然后装作毫不在意地仰起头,等待着妈妈给她的第一个吻。
而只要那个柔软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她那从出生起就一直转个不停的大脑就会在一瞬间变得平静而祥和起来。如同一阵轻风徐徐吹过她的身体,在一瞬间一切刺骨的真相都会随着寒风被一起关在了妈妈随手关上的房门之外。那些让她疼痛的、让她不安的、让她彻夜难眠的东西似乎就这样轻易地远离了她,让她再也不能受其困扰。
暖黄的灯光亮起,早就准备好饭食的麦勒斯从厨房里出来先为远道而来的妻子献上了一个爱人的拥抱。
——即使西尔维亚不说,但她却爱极了这温馨而暖和的灯光。它在她的鼻尖晃呀晃,像是幼时她躺在摇篮里时,一对青年男女那样轻轻摇晃着他们爱情的结晶。
她曾经居然拥有这么多、这么多,多得都要溢出她的心脏,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了。
可是都没有了,这些已经都没有了。
他们就这样,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
“可是人,是不能那样活着的。”
遥远星系的一颗无名星球上,一场几乎改变了宇宙局势的对话正在发生。
粉发粉眸的女子——薇莉安娜.诺斯维斯特——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即将落下的笔却又收回。
这令威廉.克莱蒙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心急如焚,一点都不想坐在这里,但为了能够在这局最后的棋盘上拥有一举致胜的能力,他不得不说服自己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完成这份合同。
“不同意吗?”
“并不是。”
薇莉安娜放下手中的笔,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对着威廉.克莱蒙特如是说。
“若是你的条件是要我割让诺斯维斯特家族之后在联邦的利益、又或者是为了截取远征军获得的什么资源,我二话不说就能立刻签下我的名字。”
“但你不是。”
“威廉.克莱蒙特,你是为了救西尔维亚·普蒙托利才找我来拟订这份条约吧——啊不用否认,我知道这并没有写在这张纸上。只是你不要忘了,即使比不上西尔维亚,我也是全宇宙里算得上有名气的天才。”
……算得上有名气?
能够站在西尔维亚身边多年,又被世人认定为“西尔维亚挚友”的人,即使她们之间不涉及专业方向的冲突,但她的能力又怎么能说是“仅仅算得上有名气”呢?
威廉垂下眼。
“你过谦了……只是没人比得上西尔维亚。”
神采奕奕、独一无二的西尔维亚。
“……是啊,你说的对,”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没有人比得上西尔维亚。”
她是靠近西尔维亚最近的人——在那个棕发小女孩突然出现在西尔维亚身边之前,这是所有人公认的事情。即使她成为西尔维亚朋友有着自己的私心,但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也依旧能发现西尔维亚身上出现了一些“问题”。
什么东西的坍缩。
这个问题并不是突然出现的,早在她第一次出现在媒体面前时,她的双眼就一直是区别于她本人表现出来的疯狂——无比的平静,并不是潺潺的流水,而是无边的深海。
她的眼神是“空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她为什么能够在那样年幼的年纪里拥有那样……那样酸涩的眼神?
薇莉安娜曾经感到过害怕,就像在宇宙中旅行的人没有不害怕黑洞一样。
西尔维亚并没有对此加以任何掩饰,又或者说她简直是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向世人展示她那扭曲而清奇的三观。她享受着自己那份站在悬崖边上痛苦而清醒的遏制,众人向着面前的深渊浑浑噩噩之时,这个人专门走到了尽头而向下窥探。
——我不会跳下去的。
她曾经这么告诉过自己。一次又一次。
而最终,当薇莉安娜想清楚威廉·克莱蒙特到来的原因之后,她终于明白了。
——西尔维亚还是跳下去了。
不,应该说,是被人推下去了。
“——我是绝对不会签字的。”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一摊,将手中的笔彻底扔开。
“你?!”威廉那张好看的脸一瞬间扭曲了一下,而后他又立刻压抑下了自己的怒火,他不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哪怕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他也必须立刻行动——
“是吗,那请恕我打扰了。”
而在穿着西装的背影走开没多久之后,粉发的女子突然开口。
“威廉.克莱蒙特,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你吗?”
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她也是“薇莉安娜”——Lily版——是继承自己母亲名字活下来的、真正的诺斯维斯特。
这个曾经极度憎恨自己监护人的孩子在门外偷听到这样一段话。
“——你在侮辱我!西尔维亚·普蒙托利并非只与你有私交,她同样是我认定的、值得我亲自去交往的朋友,难道你认为我会是那种看到朋友有难,却还要衡量是否划算的小人吗?”
——啊?那个女人,那个把任何东西都能放在天平上称量的女人,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吗?
门外的诺斯维斯特睁大了眼睛。
“现在收回你的话,我不需要这张纸作为我出手的条件!但是我需要告诉我,我答应帮助你并非是认同了西尔维亚的观念——她现在算是什么样子?!弱小、可怜、无知、自暴自弃,她哪有一点身为天才的傲慢!是时候要有个人去给她两巴掌让她好好清醒清醒了!!”
被这番话震惊到有些说不出话来的两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气氛一瞬间就冷却了下来。
而在一片沉默声中,薇莉安娜有些颤抖而沙哑的声音就从她低下的头里传了出来。
“……人,又怎么能那么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