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画面左上角空白处,司南用清秀而略带颤抖的小楷题写:“师恩如山,松柏长青。舟行千里,心念故园。” 落款是念语,这是她时隔多年,第一次以真实的身份,献给恩师最后的敬意与诀别。
当最后一笔落下,题款完成,她放下笔,身体和精神都已透支到极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眼底布满血丝。
第三天清晨,上官筠的信息准时送达:酒已抵达机场货运区。司南强打精神,打车前往机场。
拿到那两箱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酒香的泸州老窖时,她指尖感受到的不仅是箱体的冰冷,更是一种沉甸甸的、即将交割的情感重量。
她再次打车回到列宾美院谢尔盖的工作室。
推开那扇熟悉的、沾满颜料的木门,温暖的气息和熟悉的氛围瞬间包裹了她,却让她心头那根刺扎得更深。谢尔盖正背对着门口,对着画架上一幅未完成的风景画吹胡子瞪眼,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抱怨着光线。
“您又在跟阳光较劲了?” 司南努力扬起嘴角,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明快,带着一丝惯常的打趣口吻。
谢尔盖猛地回头,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激动地抖了抖:“啊!我的小太阳!你总算出现了!快来看看这该死的阴影……” 他的抱怨在看到司南怀里抱着的、印着鲜明中文标识的纸箱时戛然而止。那双阅尽沧桑的蓝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个发现宝藏的孩子,又带着不满的语气:“每次消失几天,就想用泸州老窖来打发我。”
司南将箱子小心地放在地上,心里苦涩,却还是用平时跟他打趣的口吻:“您且珍惜吧,说不定也许以后消失了,就没有泸州老窖了。”
谢尔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箱,拿出一瓶,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瓶身,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你不会又想请假吧?” 他小心地把酒放回箱子,目光终于落到司南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慈爱。
司南的心猛地一缩。她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取出卷轴双手奉上:“这是送给您的,很抱歉,在圣彼得堡没有得裱。”
谢尔盖有些意外地接过卷轴:“哦?礼物?” 他带着好奇和期待,走到宽大的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展开。
当那幅《雪松归舟图》完全展露在眼前时,谢尔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和欣赏。他凑近了看,手指近乎虔诚地悬空描摹着雪松苍劲的枝干,又退后几步,眯着眼品味整体的意境。
“水墨……c国画……” 他喃喃自语,语气充满了惊叹,“这太美了!这松,这气魄!这留白!这意境……天哪,这远去的船……” 他猛地抬头看向司南,眼中闪烁着艺术大师特有的锐利光芒,“这画……有故事。Nancy,你的心绪……不太平静?”
谢尔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司南脸上,试图捕捉她细微的表情。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他形容不出的沉重。
司南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迅速堆起一个有些夸张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笑容:“哎呀,您想多啦!很久没有画山水画,有些生疏了。您多担待啦。”
谢尔盖狐疑地看着她,显然没有完全被说服。他太了解这个天赋异禀又心思深沉的学生了。这幅画里蕴含的情感,绝非生疏导致。那孤舟远去的意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和萧索。但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画卷仔细地重新卷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画得很好,孩子,非常好。老头子很喜欢,非常喜欢。” 他郑重地将画卷放在桌案上最显眼的位置,然后转向司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请假?”
司南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感到一阵更深的酸楚涌上鼻腔。她垂下眼睑,不敢再看谢尔盖关切的眼睛,继续用一种打趣的口吻:“什么都瞒不过您的锐利的眼睛,怎么办呢?我又得回纽约一趟。”
“又是请假?”谢尔盖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包容,“你啊,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去吧去吧,省得我出打包费。”
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而充满期待,“但是,答应我,一定要尽快回来!你的毕业展方案我们还没最后敲定呢!那可是老头子我今年最期待的大事!布展、宣传、邀请函……都得等你回来一起弄!别让我等太久,听到了吗?”
他伸出布满老茧和颜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司南的肩膀,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和期待传递给她。
谢尔盖的话语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反复刺穿着司南的心脏。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强装的镇定面具摇摇欲坠。鼻尖的酸涩再也无法抑制,眼底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雾。
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即将崩溃的表情,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哽咽:“好…好…我知道了,我……我尽量。我…我先走了,还有点事要处理!”
她几乎是仓皇地转身,不敢再看谢尔盖一眼,更不敢回应他那殷切的目光。拉开门,她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快步冲进了圣彼得堡寒冷的空气中。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却也让她翻涌的情绪得到了一丝残酷的压制。她快步走着,几乎是奔跑,直到转过街角,彻底离开了美院的范围,才背靠着一堵冰冷的石墙,大口大口地喘息。
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她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哭出声来。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覆盖了她来时的足迹,也模糊了列宾美院那栋古老建筑的轮廓。她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和雪花,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空洞。
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她报了一个地址,声音已恢复了平常的死寂。
*
燕城
南宫适在宿醉引发的剧烈头痛和胃部翻搅中醒来。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大部分光线,房间里弥漫着酒精和疲惫的气息。他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昏沉的大脑像是灌满了铅。
李文慧……昨夜模糊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带着一种不真切的虚幻感,随即被更强烈的烦躁取代。
福伯恭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孙二少爷,您醒了?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爷爷?南宫适眉头紧蹙。他刚回国,老爷子消息倒是灵通。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知道了。”
简单洗漱,换上一身深色便服,南宫适强压下身体的不适,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冷冽气息,穿过连廊走到南宫震的院子。推开门,檀香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雪茄味扑面而来。南宫震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如鹰,正放下手中的一份报纸。
“回来了?” 南宫震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带着审视在南宫适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动静不小啊,刚回来就上了新闻头条。”
南宫适脚步微顿,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幽深冰冷。新闻?他和李文慧?他并未回应,只是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姿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疲惫:“爷爷找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