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钱的死太过惨烈,我一直心存歉疚,从未对人提及,闷油瓶更不会到处讲,这件事哪怕胖子都知之不祥,那份沉重就只压在我心上。
小导游连自己的身世都懵懵懂懂,张有药倒有可能会猜到,至于张艮书,我说不好。
或许他知道,所以报仇来了?
还真是我种下的因果,忍不住摇头苦笑,“你这么做,是想为他报仇么?”
张艮书低头看我,一脸的平淡。
“怎么,你作为既得利益者,来跟我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别开玩笑了,电视剧都不会这么演。你应该感谢,张家人都是冷心冷情的怪物,我和他之间也没有你们那种世俗的情感,他养育我,送我认祖归宗,我替他完成心愿,守护张有药,各取所需罢了。此番针对你,概与张金钱无关,是张师的吩咐。一旦他失手,将由我带你去见他。”
“呵,最后一个问题,”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忘记在他的皮下还存在另一个人,“张海宁去哪了?”
张家人口凋零,张海客搜罗不易,闷油瓶心软,连反叛的族人都不放弃,如果他手上沾满张家人的血,就算他是故人之子,他照样该死。
张艮书语气有些低落,“我就是张海宁,张海宁就是我,自小就以孤儿的身份活在张家,张海宁这个名字,是按族谱起的。”
我明白过来,他之前没说假话,应该是张金钱隐瞒他的身世,以一个无关的陌生的身份送进张家。
可在张家,一个孤儿不会过得有多幸福。
这些年他承受了张家人的命运,接受张家训练,也听从张家指派,他长大了,跟他的父亲并不亲近。
而复仇本身缘于爱,因为失去爱而痛苦,备受煎熬,无法承受,才会倾向于用热烈的恨意来欺骗自己,用复仇来填补空虚。
这些游离在人世间鼓荡生风的爱意和恨意,他没有,所以也不起复仇的念头。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波澜壮阔的书,我只匆匆翻过张金钱最后一页,随着文字戛然而止,故事情节就此结束,我对他的生平不够了解,无法全面评价这个人,但他义无反顾的选择确实震撼到我,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一边是家族责任,一边是稚子知交,他心中的拉扯不会有人懂。
他的死,我算不上凶手,但也不全然无辜,张艮书说得对,我属于既得利益者,没有意料之中的报复,我说不上有什么感触,更没有庆幸,反而心底生出些悲凉,但我也明白这就是张家人复杂而凉薄的天性,在他们眼中,生死别离都是淡淡的,爱恨情仇更为寻常,生命太过漫长,连复仇都提不起多大的欲望。
就让我们活,又能活多久,反正怎么活也活不过他们,复不复仇,迟早会死的。
他还真是一个合格的张家人,非常契合我对张家这个族群的大侧写,冷漠自持,目的明确。
我忍不住想起张金钱,同样为人父母,比起普通人,就像我爸妈,他做的确实潦草,不够称职,可他作为一个被家规和责任从小束缚的张家人,已经耗尽心力做到了极致。
他清楚体弱多病的小导游回归张家,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压根无法生存,于是费心费力的将他藏起来,远远观望着他长大成人,以朋友的身份给予他庇护,到死都没有相认。
在小导游的世界里,他不是能遮风避雨名为父亲的参天大树,只不过一片萍水擦肩从陌生到熟悉的流云,错过就错过了,失去也就只是失去了。
而张艮书又不同,趁张家混乱之际,他也帮他安排好出路,于茫茫人海总算有个归处。
我看向眼前的张艮书,他其实站到了很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处,既有张家人的身手,又有张有药的医术,无论是回张家,还是混迹世俗,他都可以活的潇洒自如。
直升机在谷底盘旋一圈又飞回来。
“你父亲为了你们,用心良苦,你以后会懂的。”
直升机轰鸣,山谷回声很大,机翼卷起缕缕劲风从我们中间掠过,水面上兴起层层细波,他歪着头,跟我做了个听不见的手势。
暴雨过后,溪流猛涨,河床两边都逼近茂密的灌木林,直升机根本找不到平坦的地方降落,又回来在我们上空十多米处悬停,绳索飘过来落在我们不远处。
我忍着头晕,半跪在地上抬头看,有人扶着舱门正打算速降,穿一身黑色冲锋衣,带着大大的护目镜,还有黑色面罩,几乎把整张脸完全挡住。
张艮书还没认出这个人,可我太熟悉了。
黑瞎子师傅。
虽然我没想明白他怎么会在直升机上,但我确定他不是来接张艮书的。
“你不该对我动手。”
张艮书回头,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朝他笑笑,“不过无所谓 ,我没关系,你父亲的名字在我这里,就是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他看起来莫名其妙,根本听不清我在说些什么。
我抓住他的衣摆想站起来,他有些吃惊,看我站得费劲,还是伸手扶了一把。
黑瞎子师傅就像一只大蝙蝠,不出三秒就从天下翩然落地,末了摆出一个帅气无比的姿势,气浪往四方翻滚,小草都被吹倒了,看得我直翻白眼,什么时候了,还忙着耍酷。
没等他起身,张艮书就察觉不对,他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握紧了。
算起来他跟黑瞎子师傅没见过几回,不算熟悉,但眼力多少还是有的,来救援的人并没有这样游刃有余的身手。
“你是?”
黑瞎子站起身,拉下面罩冲我招手。
这时张艮书终于认出他来,怄得几乎要吐血。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黑瞎子的身手不在闷油瓶之下,何况他一翻手腕,手里魔术般亮出一把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冰冷无情的对准张艮书心脏,专治各种不服。
张艮书立即放开我,两只手举起来。
这他妈简直就是打劫,半路截胡,功亏一篑,我要是张艮书,我都想哭。
他一松手我差点跌倒在地,黑瞎子过来抓起我,凑近我耳边大喊,“乖徒儿,真让为师哐哐一顿好找,差点把山都翻掉个!还好花儿爷一直盯着这帮人的动向,看他们往这边调动就跟过来,这大蜻蜓,正好被我们征用了!”
我捂着眼睛笑出声。
张艮书脸上写满无奈。
看我站起来都费劲,黑瞎子又骂了句,“你面条人啊,软不拉几的?又乱吃什么了?”
“额,喝了点蒙汗药……”
“这种好东西你都能喝到,真有福气。”
黑瞎子也很无奈,一只手摸索着帮我把安全绳绑好,然后挥动手势,绳索开始回收,一下子把我们拉起来。
黑瞎子的表情得意至极,冲张艮书连连摆手,“多谢你的飞机!还关照我家徒弟!给你拜个早年,拜拜了您嘞!”
张艮书气的说不出话,一直仰头盯着我们,疾风烈烈,吹得他头发和衣衫乱飞一气。
绳索飞快升上去,我手脚酸软,压根没力气,黑瞎子师傅嘁一声,顺手把我掀进机舱里。
小花戴着墨镜坐回驾驶舱,转身看我一眼又一眼,黑瞎子师傅上来,拎起我按在座椅上,大声骂我,“你他妈属泥鳅的吗?这么能钻,一下钻进这么远的深山?!”
这事怎能怪我,我立即顶回去,“你只会骂我,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大风大雨里遇见一条顺风车……”
“一条顺风车?”
我抓住他的手,“先别说这个了,带上底下那人。”
黑瞎子师傅眯下眼,“他对你下毒。”
“我中的迷药,不算毒。”
小花配合飞行员操控直升机开始爬升,看样子打算掉头就走。
我不忍心,留下张艮书,孤身一人还不知多久才能走出去,而且他并没有打算害我,尽管他早知道我有抗性,也只是用上一点迷药,比上次下手轻,只让我全身无力而已。
黑瞎子有些生气,他扶着眼镜越发笑得欢乐,“你没事吧?脑子进水了?他趁哑巴不在,想拐你卖给深山里的老鳏夫,你逃出大山还要带他回家养老?不把他就地挖坑埋了,都算我替你们老吴家积德!”
“……他是我故人之子,他的父亲因为救我……死了。”
黑瞎子看我两秒,弯腰把绳索抛下去,“随便你。”
又示意小花再次拉下高度。
机身微微一侧,看来底下的人很识时务,已经抓住了绳索。
不待他上来,机身腾起,往左前方快速飞去,我看到那边山崖上升起一道笔直的烟柱。
是闷油瓶。
张艮书终于爬上来,小花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倒是另一个飞行员跟他说了声sorry。
看来这位是被小花连人带机“征用”来的壮丁。
张艮书没回应,默默的走到角落抱着膝盖坐下。
黑瞎子靠近他坐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说话呀,你快说话呀,你有本事爬上来,就别躲这不出声,你不说话,是生来就不爱说话吗?”
他应该挺爱说话,但他现在估计啥也不想说。
这是架救援专用的贝尔直升机,型号不清楚,机舱包括飞行员在内有六个座位,紧急时还能拆去后排座椅,安放担架。
闷油瓶站在崖顶,守着一堆灭掉的火堆。
直升机悬停下来,只有单轮搭在崖顶上,这就有点炫技了,那个飞行员包括小花都在疯狂修正数据,弄不好一股气流过来我们就会坠下山崖机毁人亡。
好在闷油瓶顺利跳上来。
他刚在我身边坐好,直升机径直往后仰去,来了个侧飞掉头。
我差点吐出来,抱住闷油瓶不松手。
这哪里找的飞行员,给我把他扔下去,炫个毛的技,这他妈是在救援,不需要这么牛逼的想一出是一出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