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把案子推出去，那就是失职。
他要是接了，那东宫和燕王府的目光，还有皇上那边锦衣卫的目光，就全都聚焦到他这个小小的顺天府来了。
冯远痛苦地闭上眼。
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头顶上悬着三把刀，每一把都闪着寒光。
这叫什么事啊！
“大人，那……人怎么办？”
“怎么办？”冯远猛地睁开眼，一咬牙，下了决心，“按规矩办！”
“把所有人都给本官收监！验明正身，登记在册！案由就写‘商贾互讦，涉嫌欺诈’！”
“然后，”他压低声音，对府丞耳语道，“把他们都关到最里面的‘静字号’监房。没有本官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提审！”
“好吃好喝供着，别让他们死了，也别让他们跑了！就让他们在里面待着！”
府丞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拖？”
“不然呢？”冯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凡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等打完了再爬出来。”
“这个案子，给本官往复杂里审，往细致里审！查账，对人证，找物证……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等到太子和燕王分出胜负了，我们再看情况，把这些人交给胜利的那一方。”
冯远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真是个天才。
这招“拖字诀”，简直是官场保命第一要义。
他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这个决定，正完美地落入了另一个人预设的轨道。
而始作俑者顾慎，此刻正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悠闲地喝着茶。
夜风微凉，吹动着院中的竹叶，沙沙作响。
他没有点灯，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
他在等人。
等太子派来的杀手。
他也知道，燕王一定会派人来“保护”他。
今晚，他的小院，将会成为太子和燕王角力的另一个新战场。
而他，将是这场戏的导演兼观众。
他轻轻放下茶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竹哨，放在唇边，却没有吹响。
这是他为今晚准备的“惊喜”。
他要让太子和燕王都明白一件事。
在他的棋盘上，想杀他，或者想救他，都得先问问他，同不同意。
月上中天，清辉如水，却照不透顾慎小院里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竹影摇曳，不止是因为夜风。
三道黑影，如鬼魅，无声无息贴着墙根滑入。他们动作协调一致，仿佛一体。落地轻盈，没带起一丝尘土。为首那人，代号“枭”，是太子东宫豢养的顶尖刺客之一。他的双眼像鹰，锐利地扫过整个院落。
……
太安静了。
太黑了。
院子不大，一览无余。正屋门窗紧闭，没有灯火。只有一个人，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身影模糊。
那就是目标，顾慎。
一个商人。
枭的鼻翼轻轻翕动，空气中只有竹叶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气。没有埋伏的迹象。目标的呼吸平稳悠长，似乎已经睡着。
这任务，简单得有些过分。
枭心里闪过一丝疑虑。资料上说，此人智计过人，搅动了京城风云。这样一个人物，会如此毫无防备地坐在院里等死？
荒谬。
他向身后两人比了个手势。
“二号探查左侧，三号探查右侧。确认无陷阱，无护卫。”
他用的是一套极其精微的手语，专门用于夜间行动。
两道影子分头散开，融入更深的黑暗。枭则如一尊雕像，死死锁定着顾慎。他的任务是绝杀，任何意外都不能发生。
一盏茶的功夫，够吗？
不够。
对于一个能让太子下必杀令的商人，必须给予最高的警惕。
很快，左右两翼传来安全的手语信号。
一切正常。
枭的疑虑消散大半。或许，这顾慎只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他以为将其他商贾送进顺天府大牢，自己就安全了？天真。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任何计谋都是笑话。
他再次发出指令。
“动手。一击毙命，取走首级。”
三道身影，三个方向，如离弦之箭，同时扑向院中那个静坐的人影。刀锋出鞘，带起一丝极细微的破风声，在月光下划出三道死亡的弧线。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从静谧转为酷烈。杀气，冰冷刺骨。
然而，就在刀锋即将触及顾慎身体的前一刹那。
异变陡生！
“锵！锵！锵！”
不是三声，而是六声兵刃交击的脆响！
从更深的，意想不到的阴影里，同样射出了三道黑影！这三个人仿佛从地底冒出，时机抓得妙到毫巅，精准地格开了枭和两名手下的必杀一击。
……
草！
终于来了！
燕王府护卫统领胡威，此刻正藏身于顾慎院子外的一棵大槐树上。他已经在这里趴了两个时辰，腿都麻了。
王爷的命令是，“保护顾慎，不能让他死，更不能让他被太子的人带走”。
胡威不懂。
一个商人而已，值得王爷如此大动干戈？还派出了他带领的王府精锐“虎卫”。
但军令如山。
他眼睁睁看着东宫那三条“野狗”溜进院子。那领头的他认得，是东宫刺客“枭”，手上沾满了燕王府人的血。
胡威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他没有立刻动手。他在等。等对方亮出獠牙的那一刻。
救人，也要讲究个时机。
救早了，对方溜了怎么办？
救晚了……那就没有然后了。
他必须在对方出手的瞬间，以雷霆之势将其击溃！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震慑东宫，让他们知道，顾慎，是燕王保的人！
现在，时机到了！
“上！”
胡威一声低喝，带着手下从三个方向同时跃入院中。他们不是刺客，他们是战士。他们的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力量感。三柄厚背刀，带着风雷之声，精准地迎上了枭的三柄薄刃。
火星四溅！
枭的三人一击不中，立刻后撤，重新组成阵型，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胡威等人。
“燕王府的‘虎卫’？”枭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
“呵呵，东宫的‘枭’，好久不见。”胡威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像一头真正的猛虎，“你这条狗，倒是嗅觉灵敏。可惜啊，这块肉，不是你能碰的。”
枭的眼神变得凝重。
麻烦了。
一对三，他有把握。可对方也是三人，而且是燕王府以悍不畏死着称的虎卫。领头的胡威，更是个难缠的疯子。
今晚的任务，恐怕无法善了。
“胡威，我劝你别多管闲事。”枭冷冷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你想让燕王府和东宫现在就撕破脸吗？”
“撕破脸？”胡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们都派人来杀王爷看重的人了，还跟老子谈什么脸？少废话！今天你们三个，把命留下！”
话音未落，胡威已经猛扑上去。刀光凛冽，直劈枭的面门。
一场混战，瞬间爆发。
院子里，刀光剑影，杀气纵横。六个顶尖高手捉对厮杀，每一次碰撞都爆发出刺耳的声响。竹子被削断，石桌被劈开，地面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划痕。
这是太子与燕王势力的又一次正面碰撞。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顾慎，从始至终，连动都没动一下。
他甚至还慢悠悠地端起了桌上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
嗯，打得不错。
挺热闹的。
顾慎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能闻到杀气与血腥味混合的独特气息，能感受到劲风拂过脸颊的刺痛。
但他内心毫无波澜。
一切，都在他的剧本里。
太子会派人来杀他，这是必然。他不死，太子寝食难安。
燕王会派人来“保护”他，这也是必然。他现在是燕王对抗太子的最好的一张牌，是他送给燕王攻讦太子“与民争利”的绝佳武器。燕王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死去？
他甚至能猜到双方带队的人是谁。
东宫的“枭”，以狠辣和耐心着称，最擅长暗杀。
燕王府的胡威，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最适合当“保镖”。
他们都很专业。
但他们的专业，也正是他们的弱点。
因为他们思考的维度，只停留在“杀死目标”和“保护目标”上。他们从未想过，目标本身，会是一个变量。
现在，戏看得差不多了。
再打下去，恐怕会引来不该来的人，比如顺天府的巡夜队，或者……皇上的锦衣卫。
虽然顾慎也期待锦衣卫的出现，但不是现在。他需要先让这两拨人明白，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把玩着手中的竹哨，感受着上面光滑的纹理。
是时候，给他们加点料了。
让这场戏，进入高潮。
……
该死！
胡威这个疯子！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枭心中暗骂。他和胡威实力在伯仲之间，但风格迥异。他是刺客，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而胡威是战士，讲究一往无前，有我无敌。
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胡威的打法占尽了便宜。
他的两个手下，也渐渐被另外两个虎卫压制。虎卫的刀法势大力沉，每一刀都像是要开山裂石。东宫刺客的身法虽然诡异，却也施展不开。
再这样下去，今天真要栽在这里。
撤！
必须撤！
枭虚晃一刀，逼退胡威，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鸟鸣。
这是撤退的信号！
另外两名刺客心领神会，立刻放弃对手，向墙头退去。
……
想跑？没门！
胡威杀得兴起，眼看就要将这三条东宫的狗永远留在这里，岂能让他们轻易逃脱？
“给老子留下！”
他爆喝一声，内力催动到极致，速度暴增，长刀如虹，追向枭的后心。
他要用枭的命，为王爷立下今晚的头功！
就在这追与逃，杀与被杀的瞬间。
院子中央，那个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目标”，顾慎，动了。
他没有起身，只是将那个小小的竹哨，放到了唇边。
“嘘——”
一声极其尖锐，完全不似人声的哨音，陡然响起！
这声音不大，穿透力却强得可怕。
它像一根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在场所有人的耳膜，直冲大脑深处！
……
什么声音？！
尖锐的哨音响起瞬间，枭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嗡——！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金星乱冒。他体内的内力瞬间紊乱，气血翻涌，一口血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
那股追击胡威的力道，顿时烟消云散。他整个人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不止是他。
他的两个手下，同样是闷哼一声，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
我操……
胡威的感觉比枭好不了多少。
他正全力追击，那哨音就像一把锥子扎进他的脑子。他追击的身形猛地一滞，眼前发黑，胸口一甜，也是一口血喷出。
他那两个同样悍勇的弟兄，此刻也东倒西歪，长刀都握不住，掉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
这声音有毒！
所有人都失去了战斗力。
追杀者，被追杀者，此刻都成了在地上挣扎的羔羊。
唯一的例外，是顾慎。
他吹响哨子后，就悠悠然站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小小的棉花团，塞进了耳朵里。
整个院子里，只有他还站着。
不。
还有东西在动。
沙……沙沙……
一阵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从院子的四面八方响起。
墙角，竹林下，假山后……无数黑色的，长着钳子和尾针的蝎子，密密麻麻地涌了出来！
这些蝎子每一只都有巴掌大小，通体乌黑发亮，尾针高高翘起，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一看就是剧毒之物。
它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指令，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院内六人团团围住。它们没有立刻攻击，只是不断收缩着包围圈，冰冷的复眼死死盯着地上的每一个人。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腥甜诡异的气味。
枭和胡威，这两个刚刚还杀得你死我活的顶尖高手，此刻脸色煞白，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都是识货的人。
这是“幽冥鬼蝎”，西域奇毒，见血封喉！一只就足以毒死一头牛，这里……这里起码有上千只！
只要被任何一只蜇到，神仙难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