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宝匣,取出了那卷金丝织成的“假宝箓”。
他要的,从来不是真的“承天-宝箓”。
真的那卷,早就在半个月前,被他用二皇子的渠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出来。
他要的,只是这卷“假的”。
以及,一场让所有人都相信,“承天宝箓”已经被盗的,完美大戏。
夜风呼啸,吹得钟楼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像是为京城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大戏奏响了前奏。
陈夜站在高处,脚下是无数明灭的灯火,远处是钦天监方向传来的隐约喧嚣。他神情平静,仿佛一位看客,正在欣赏自己亲手编排的戏剧。
他将那卷金丝织成的“假宝箓”在指尖转了一圈,触感华丽,分量十足,足以以假乱真。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场完美的盗窃案,需要所有观众都信以为真。大皇子赵弘是最好的发令枪,凌昭是那条最敏锐的猎犬,而钦天监,则是那个看上去最无懈可击,因此也最适合被攻破的堡垒。
现在,枪响了,猎犬出动了,堡垒也塌了。
整个京城的目光,都会被这卷“被盗”的宝箓牢牢吸引。
陈夜缓缓展开假宝箓,上面的文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全是当年请京城最有名的伪作大家“鬼笔”所书。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足以乱真的皇家威仪。
可惜,它终究是假的。
而假的东西,唯一的价值,就是消失。
陈夜屈指一弹,一缕幽蓝的火苗从他指尖窜出,落在了那华美的金丝卷轴上。
火焰无声地蔓延,没有一丝烟气,只有瑰丽的金色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后化为一捧黑色的灰烬。他松开手,任由那最后一丝余温随着夜风飘散,洋洋洒洒,落向京城繁华的街道,落向那些即将彻夜无眠的府邸。
承天宝箓?
不,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承天宝箓。
只有他手里的那一卷,才是独一无二的“天命”。
陈夜转身,身影融入了钟楼巨大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
阁楼内的浓烟终于散尽,呛人的味道却久久不散,钻入每个人的鼻腔,提醒着他们刚才发生的一切。
凌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手还握着刀柄,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一路传到心脏。周围是禁军甲胄的摩擦声,同僚们的惊呼声,还有大皇子赵弘那刺耳的狂笑。
“哈哈哈哈!没了!都没了!”赵弘披头散发,状若疯魔,“抢啊!偷啊!你们倒是接着演啊!父皇的江山,迟早要被你们这些蛀虫败光!”
凌昭的耳朵自动过滤了这些噪音。
她的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太史令身上。那个老人瘫坐在地,脸色惨白,眼神里却残留着一丝她之前捕捉到的,诡异的解脱。
她明白了。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下的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太史令的心上。
周围的禁军校尉想上前阻拦,却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逼退。
“凌昭,你要干什么!”赵弘吼道,“他也是一伙的!杀了他!”
凌昭充耳不闻。
她走到太史令面前,缓缓蹲下,视线与他齐平。她没有拔刀,只是伸出手,轻轻掸了掸他官袍上沾染的灰尘。
这个动作,比刀锋架在脖子上更让人恐惧。
太史令的牙齿开始打颤,抖得咯咯作响。
“大人,”凌昭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情人间的低语,“告诉我,是谁。”
太史令猛地摇头,浑浊的眼泪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有刺客!是刺客抢走了宝箓!”
“是吗?”凌昭的指尖顺着他的衣领,缓缓向上,最终停在了他的喉结上,“你以为,我是在问那个拿走宝匣的黑影是谁?”
她的指甲微微用力。
太史令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我问的是,是谁,让你把大皇子会来的消息,‘不小心’透露给我。又是谁,让你在关键时刻,露出那副‘解脱’的表情,故意引我去看宝匣?”
凌zhao的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进太史令早已崩溃的神经里。
“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自己是棋子,也知道自己会被灭口。所以你选了一种最聪明的方式求救。”
“你赌我会看懂你的暗示。你赌我为了抓住幕后黑手,会保下你这个唯一的活口。”
太史令的瞳孔骤然收缩,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在如此短暂的混乱中,竟然看穿了一切。
“你赌对了。”凌昭收回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现在,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
太-史令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巨大的恐惧让他失语了。
凌昭没有再逼他。
她转过身,对身后的禁军统领冷冷道:“封锁钦天监,任何人不得进出!将太史令大人‘保护’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见他!”
“是!”
她不再看赵弘一眼。那头疯牛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现在不过是个麻烦。她需要立刻去见一个人,将今夜发生的一切,用一种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重新“编排”一次。
她输了棋局,但只要棋盘还在,她就还没彻底出局。
那个藏在暗处的“陈夜”,你最好祈祷,不要让我抓到你的尾巴。
***
赵弘没有理会那些试图拦住他的禁军。
他是大皇子。
谁敢拦他?
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校尉,大步流星地冲出钦天监。
夜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
宝箓被抢了。
很好。
太好了!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狰狞。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承天宝箓,那玩意儿在他眼里,和街边算命先生的鬼画符没什么区别。他父皇信,他那几个道貌岸然的弟弟信,但他不信!
他只信他自己,信他手里的剑!
宝箓失窃,这盆脏水,会泼到谁身上?
主持祭天的二弟?负责京城防务的三弟?还是那个自以为聪明,结果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凌昭?
无论是谁,都与他无关。
他今夜大闹钦天监,所有人都会说他疯了。一个疯子,需要为宝箓失窃负责吗?
不,他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钦天监的阴谋!是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揭穿骗局!虽然最后东西还是被抢了,但他的“忠勇”和“赤诚”,父皇一定会看到!
赵弘的脑中飞速盘算着。
他要立刻进宫,去紫宸殿,去父皇面前哭诉!
他要告诉父皇,这个帝国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从钦天监到禁军,全都是叛徒,全都是内鬼!他们和那个叫陈夜的骗子勾结,偷走了大夏的国运!
只有他,只有他赵弘,才是那个孤军奋战,试图挽救一切的忠臣孝子!
“备马!进宫!”赵弘对着自己的亲卫嘶吼。
一匹神骏的黑马被牵了过来。他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皇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连串的火星。
赵弘在马背上放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充满了癫狂和快意。
他仿佛已经看到,父皇震怒,弟弟们惊惶失措,朝堂上下一片鸡飞狗跳的场景。
这混乱,正是他想要的。
浑水,才好摸鱼啊。
***
京城,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巷深处,挂着“赵氏裁缝铺”的招牌。
铺子早已打烊,后院的厢房里,却还亮着一盏灯。
灯下,一个身着锦袍的青年男子,正从容不迫地烹着茶。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一般,透着一股与这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
他就是二皇子,赵立。
当今圣上最沉稳、最器重的儿子。
门被轻轻叩响了三下,两长一短。
“进。”赵立头也不抬,淡淡开口。
一个穿着寻常短打,看起来像个普通伙计的人推门而入,正是刚刚在钟楼顶上消失的陈夜。
他反手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毫不客气地端起赵立面前刚刚烹好的茶,一饮而尽。
“好茶。”陈夜咂了咂嘴,评价道。
赵立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茶壶,又给他倒了一杯。
“事情办妥了?”
“殿下想要的东西,自然是万无一失。”陈夜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匣。
这个木匣比在钦天监被抢走的那个要古朴得多,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温润包浆。
赵立打开木匣。
一卷由真正的天蚕丝织成的卷轴,静静地躺在里面。卷轴的颜色是淡淡的月白,上面用朱砂书写的文字,在灯光下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流动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神圣气息,扑面而来。
这,才是真正的“承天宝箓”。
赵立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他伸出手,指尖在卷轴上轻轻拂过,感受着那传说中的“天命”的质感。
他看着陈夜,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赞许,“你做得很好。今夜之后,整个京城都会相信,宝箓已被贼人盗走,下落不明。谁也想不到,它其实一直在我手里。”
赵立的计划很简单。
他利用自己的渠道,让陈夜提前将真宝箓换出,再由陈夜策划一场惊天动地的“盗窃案”,将假的宝箓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走”。
如此一来,宝箓名义上“丢失”,谁也得不到。但实际上,它却安安稳稳地落在了自己手中。
等到日后时机成熟,他再让这卷宝箓“失而复得”,届时,手握天命的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钦天监那边,凌昭已经封锁了现场,她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太史令有问题。”陈夜慢悠悠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无妨。”赵立的嘴角噙着一丝自信的笑意,“一个被架空的棋子,翻不起什么浪。就算她查到太史令,线索也到此为止。没有人会把他和你联系起来。”
“我那个好大哥呢?”赵立又问。
“如您所料,已经疯疯癫癫地冲向皇宫了。”陈夜笑道,“今晚的紫宸殿,一定会很热闹。”
“呵,他也就剩下这点用处了。”赵立的眼神冷了下来,“一个用来搅浑水的废物罢了。”
他合上木匣,看向陈夜,“你这次功劳甚大,说吧,你想要什么?黄金万两?封妻荫子?只要我将来能坐上那个位子,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在他看来,陈夜这种人,有才无德,是最好的刀。只要喂饱了,就能为自己所用。
然而,陈夜却摇了摇头。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盯着赵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殿下,我不要黄金,也不要官爵。”
赵立的笑容僵住了。
他不喜欢意外。而陈夜的反应,就是他计划之外的意外。
“那你想要什么?”
陈夜的目光穿透了灯火,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带着一股深埋多年的恨意。
“十年前,朔州,‘赤水大营’三万将士,一夜之间,被诬通敌,满门抄斩。”
“我要殿下承诺,登基之后,重查此案。”
“我要当年那些构陷忠良,草菅人命的家伙,血债血偿!”
赵立的瞳孔猛地一缩。
赤水大营案!
那是先皇后一族的势力,也是他大哥赵弘当年最大的外戚依仗!十年前,此案一发,先皇后一族彻底倒台,赵弘也因此失了圣心,变得疯疯癫癫。
这件案子是父皇亲自督办的铁案!
重查?
这是要翻天!
赵立死死地盯着陈夜,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他本以为自己是执棋者,现在才发现,对方似乎也有着自己的棋局。
“你……是赤水大营的什么人?”赵立的声音干涩。
陈夜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冰冷和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