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采猛地抬头,黑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大娘没头没脑来一句“空房出租”,让她一时有些错愕,茫然。
“一文钱一月?”她下意识地重复一句,声音干涩。
“怎么?嫌贵?”大娘双手叉腰,挺起胸膛,三角眼透着一丝狡黠,“我这贵是贵点,可还包你一日三餐,顿顿有荤有素,决计不会让你瘦一两肉……”
玄采定定地看着大娘那张因激动和奔跑而泛红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份粗粝却真诚的豪爽。一股酸涩又滚烫的热流猛地涌上玄采的喉咙。
她瞬间明白了——大娘是在用一种她特有的、拐弯抹角的方式,给她这个处境尴尬、被女儿拒之门外的母亲,扛来一把楼梯,一个能名正言顺留下的借口。
“住!我住。”玄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飞快地点头。这份来自仇人至亲(至少在她曾经的报复计划中是)的理解和接纳,此刻竟成了她绝望中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
大娘见状,神色也缓和了几分,叉腰的手放了下来,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严肃而直接:“……那啥,望海楼主是吧?老娘跟你讲清楚,我留你,不是因为你是我那傻徒弟的丈母娘!更不是因为你是什么高高在上的望海楼主!”
她目光灼灼,指着山庄内堂的方向:“只为一个事儿——星儿!那是我徒儿留下的独苗,是老娘的亲孙儿!天上那群狗日的王八蛋要动他,甭管你行不行,老娘豁出命也要跟他们干到底!”
大娘的语气斩钉截铁,唾沫星子差点溅到玄采脸上:“你方才讲,要护着他们母子,除非从你尸体上踏过去。这话,老娘听着痛快!目标一致,对付天上那群狗日的,多个人就多分力!何况你还是个能打退天兵天将的厉害人物?这笔买卖,一文钱租你个院子,值了!”
大娘是光明正大,活得敞亮之人,把自己心中那一点算计明明白白,大大方方讲了出来。
玄采听着大娘毫不掩饰、直奔要害的话语,心中的感激更甚。大娘没有虚伪的客套,直接点明了利害关系——她们此刻是天然的盟友,为了共同要保护的人。
“还有一件……”她急着道:“我已掌握太阴真水之力,可以拔除云端那恶贼种下的渐冻符。”
但接下来大娘的话,却让玄采的心猛地一沉。
“我跟你讲,以玄薇丫头现在的驴脾气,她宁可看着那破符冻死她自己,也绝不会配合你,让你靠近半分来拔这个符!”
玄采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此符乃太阴真水所炼,便是以我眼下之力……想要彻底拔除,也需耗费大量心神元力,非一朝一夕之功,稍有不慎便会激发符力反噬,伤及……本源根基。”
若玄薇不配合,那却做不成。
她没有完全说透,但大娘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伤及本源?那岂不是有可能伤到自己?而且……是不是动静挺大?要人帮忙照看什么的?”
玄采默认了。强行拔除就像在心脏边上用冰刀剥茧抽丝,风险极大,过程中容不得半点干扰。
大娘一拍大腿:“得!老娘明白了!那现在就更不行了!”
她斩钉截铁地摇头,“你没瞧见薇丫头看你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她刚把你恨到骨头缝里去!你跟她讲你要拔符?还要耗费心神?还要她……或者我们帮忙护法?她会觉着你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广场的青石板上,以玄采立足点为中心,一层薄而细密的霜晶无声蔓延开去,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凝结出一滴冰晶,然后被狠狠地攥进掌心捏碎。
她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眼神中的刚强被深重的痛楚覆盖,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疲惫和苦涩,沙哑着承认:“……我知道。”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吞。
“好在那狗日的破符不是立时发作……还可从长计议。”大娘大手一挥,“也没你想的那般艰难,若是寻到我好徒儿回来,也不须你那劳神费力的法子,两人滚做一团,欢欢喜喜就解了……”
大娘说得直白,玄采略露尴尬,但不得不承认,这法子比她的方便简单得多。
“所以啊,急不得!这根刺得慢慢拔,伤疤得让它自己一点点长。你眼下当务之急是护着他们娘俩不被天上抓走,这是最紧要的!至于这符,还有你跟薇丫头之间……”
“都得等!等天上那帮狗日的真被咱们打怕了,不敢再来惹事了。等时间长了,薇丫头心里的冰块……或许能化开一点点,让她能看出你……唉,哪怕是那么一丁点真心悔过,那时候再说这符的事儿吧!”
“我……明白了。”玄采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见,却又沉重得如同立誓,“我会……留在这里。不到万不得已,不出现在她们面前。这天上的麻烦,由我来挡。这符……我自己知道分寸。”
大娘看着她恢复了平静:“这就对了!记住,活着护住她们才要紧!其他的……再说吧!走,老娘给你划拉个偏院去,清净,眼不见心不烦!”
她转身,一边走一边嘟囔,“啧啧啧,一文钱……亏大了……”
大娘昂首挺胸,雌赳赳走在前面,玄采和顺子只如两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乖乖跟随在后。
这便是大娘,公孙大娘!
水月山庄西角,偏僻的小院成了玄采师徒二人暂时的居所。
大娘安顿好他们之后,又风风火火回到大厅,众人正围着玄薇母子,左瞧右瞧想要瞧出些端倪。
星儿经过刚才的折腾,想是乏了,孩子的瞌睡说来就来,此刻已然在玄薇怀中睡了过去。
只是大家怎么探查,也探不出孩子有何异样。
“散了散了,莫要管了,大家接着盖房子。”大娘依旧是大手一挥,只不过怕惊醒星儿,声音却小了许多,“管他是不是什么混沌之子,他都是薇丫头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老娘的好孙儿,任谁也别想带走!”
这场景,和当年佛门要带走夭夭的情形有些相似。
不同的是,当时推演至少明确夭夭会变成飞升大妖,蛮荒共主,给世间带来大灾难。而眼下混沌之子到底是什么?会怎样?那个神将也没说个所以然。
那还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顺其自然好了。
大娘如此讲话,大家也就收了好奇,各自散去继续手中活计——水月山庄的恢复重建,虽然已经初具规模,有了些模样,但仍有许多事情要做。
“谢籍,你小子留下,老娘有话要问你。”
谢籍笑嘻嘻道:“师祖,我知你要问什么,莫要担心,我们几人恐是添头,天上重中之重应还是在星儿身上。”
狗日的不愧是天才,大娘还未开口,他便知晓大娘要问什么。大娘是个护犊子的人,早把他们几人也都看作水月山庄的家人,经历过刚才情形,自然担心在外的王乜,朝云和夭夭。
听谢籍如此讲来,大娘稍稍放心,不过仍是带有一丝担忧。
“师祖放心好了,我虽不笃定知他几人如何,但想来与我差不太多……”谢籍进一步宽慰道:“方才就算望海楼主不出手,我一人也应付得来。而且……”
谢籍压低声音,凑到大娘身边,“小子总觉自己并未完全觉醒,上古符道的传承还不完整,像是……”
他挠挠头,想着怎么给大娘说得清楚眼下状态,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本正经道:“像是刚拜完堂送入洞房的一对新人……”
大娘被他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勾起了好奇心,三角眼一瞪:“哦?狗日的啥意思?你小子还有藏私?”
谢籍摇摇头,偷笑道:“小子是讲,只是进了洞房,还未捅破最后一层,总还差点意思。”
他这样作比,大娘自然清晰明了。“你是讲你的符道还能进……还能精进?”
“捅破了那一层才能精进……”谢籍似笑非笑。
随即正色道:“是小子自己的感悟。你方才也瞧见了,小子最多一次能打出六十四道符箓,结成锁链也好,化作冰火箭雨也罢,威力尚可,但……总感觉意犹未尽!”
他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指尖泛起微弱的金光,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却繁复无比的金色符文虚影,转瞬即逝。
“符道之妙,在于沟通天地,演化万象。六十四卦,穷尽天地变化之基,本是大道之数。但小子每每运转符力至极限,总觉符力奔涌,意犹未尽,像是在那六十四道之后,还有更广阔的空间,更磅礴的力量被一层薄纸遮挡着!”
“小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只要捅破那层纸,便能……便能再翻一倍!达到一百二十八道符箓!甚至小子隐隐有种预感,那也并非终点,终极或许……是二百五十六道?”
说到最后,饶是天才中的天才,他自己都忍不住咋舌,眼中既有向往,也有一丝难以置信。
一百二十八道符箓!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以将八卦阵图推演得更加精微,符力组合变化将更加繁复玄奥!甚至可能触摸到更深层次的空间、时间法则!至于二百五十六道……那几乎是他目前无法想象的境界。
“好小子!”大娘猛地一拍谢籍的肩膀,差点把他拍个趔趄,脸上满是赞赏和豪气,“有志气!老娘就喜欢你这股子劲儿!六十四道就把那些狗日的天兵打得嗷嗷叫,要是真能弄出一百二十八道,二百五十六道……啧啧啧,那还不把天都捅个窟窿?到时候看天上那群龟儿子还敢不敢来撒野!”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谢籍符箓漫天、横扫天兵的场景:“捅!给老娘掀了被窝使劲捅破那一层!需要啥?灵丹妙药?天材地宝?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闭关?跟师祖说!老娘砸锅卖铁也给你弄来!”
“咳!师祖!这事……这事儿……毕竟和洞房还是不一样!”谢籍赶紧清了清嗓子,“并非真有一个新娘子躺在被窝……”
“小子感觉这一层……不是靠外力能捅破的,更多是心境和对符道本源的感悟。或许……就在下一次生死搏杀之中?又或许,哪天灵光一闪,它就自己破了?”
大娘自然也是知晓,这种事情急不来,“你讲得没错,老娘不过是想着孙儿……你若能早些捅破,老娘也能更放心一些。”
不过既然都提到了洞房,谢籍聪明的脑袋瓜却又想到另一桩事情。
他眼珠子一转,“师祖,既然都讲到洞房了,小子倒是想到眼前就有一桩现成的好事,绝对能捅个酣畅淋漓,皆大欢喜……”
“哦?”大娘被他吊起了胃口,斜着三角眼一瞪,“你小子又打什么歪主意?”
谢籍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点邀功的兴奋:“你看咱们大师伯!人高马大,一身好气力,忠厚可靠,就是那被窝……咳,就是那终身大事,不是还空着没着落嘛?”
“再看王乜他娘,翠翠姨……样貌贤惠,性子温和,关键是……”他促狭地眨了眨眼,“狗日的,大师伯见着翠翠姨那眼珠子都直了!走起路来发飘,翠翠姨更是见了大师伯就低头脸红,比那新媳妇还羞!这层窗户纸,不捅开岂不可惜?”
大娘是敏锐之人么,这事儿她怎么可能没察觉。
狗日的龙得水,自从翠翠来了,干活都心不在焉,有事无事就爱往翠翠那边凑,还悄咪咪给人家打了张结实又漂亮的藤椅,摆明了献殷勤!
翠翠呢,更是只要龙得水出现,眼神就飘忽,脸上飞霞,那点心思根本藏不住!整个山庄也就王乜那小子和他娘一样,一个满脑子剑道修行、洪师叔下落,一个害羞不敢多想,加上一个新来的身份,暂时没捅破罢了。
其余人等都是洞若观火,早就心知肚明。
“你是说……”大娘眉头一挑,脸上那点忧色瞬间被八卦和兴奋取代。
“正是。还有一层……”谢籍点点头,“大师伯龙族后裔,一直担负着龙祖教他开枝散叶的殷殷重托,师祖你也赶他出门去找媳妇,这么多年总没个抓拿,师祖你讲是不是就是等这桩缘分?”
说来谢籍为龙得水也是操碎了心。
大师伯的驴样货是他当年亲自操持,找了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多年来还不曾使用,谢籍一直觉得暴殄天物,引为憾事。
他和小师叔带大师伯去青楼开光,龙得水非但没能见识山水,反被骗了辛苦多年积攒的二百五十两银子,以至于他愤愤不平,做出让青楼所有女子月事不停的壮举。
“有道理!”大娘哈哈大笑,“狗日的龙得水,跟翠翠倒也般配。翠翠生王乜生得早,眼下也不过三十多岁,正是虎狼……呼呼能生的年纪,给王乜生一堆弟弟妹妹不在话下。”
“老娘这就去找狗日的龙得水,给他讲清楚,把这一层捅破。翠翠那边……让苏巧妹子去讲一声再合适不过。”
大娘吃不得冷汤圆的性子,立刻便雌纠纠气昂昂出门寻人。
谢籍赶紧笑嘻嘻地跟上:“师祖威武!小子给你摇旗呐喊!保准捅得漂漂亮亮、皆大欢喜!” 他脸上笑嘻嘻,心里也乐开了花——捅不了符道的窗户纸,先捅破大师伯和翠翠姨的窗户纸,洞个房再讲。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边大娘张罗着龙得水和翠翠洞房,这边王乜全然不知娘亲要给自己添弟弟妹妹。
他辞别娘亲和众人,离了水月山庄,在外晃晃悠悠,这一日,终于回到儿时故乡——铁剑村。
只不过他凭着记忆来到村头大树,一瞧之下,顿时目瞪口呆,魂飞魄散。
大树树身一个巨大的裂痕,显见是人力所为。
本该在里的神兵福地,早已不知所踪。
“我日,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