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夏道,洛水郡故地。
残阳如血,将废弃的洛水行宫断壁残垣拉出长长的、萧索的影子。
昔年雕梁画栋,如今只剩焦黑的木架与爬满荒草的台基。乌鸦聒噪着掠过坍塌的宫门,更添几分凄凉。
这里曾是夏国皇室的避暑离宫,也承载着沈诗雅记忆中为数不多、未被权谋彻底污染的草木气息。
沈诗雅勒马驻于宫门外的高坡上,玄甲在落日余晖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她身后,是肃立的靖安卫亲兵。
风卷起尘土,掠过她沉静的面容。目光扫过那片废墟,没有悲戚,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这里埋葬的不仅是夏国皇室的奢靡,更是“薛景凰”这个身份最后的、脆弱的温床。
“掌事,” 随行的靖安卫校尉低声禀报,“此宫荒废多年,流民多有在此栖身者,隐患甚多。按苏圣女与您的条陈,是否清理后,改建为…蒙学堂舍?”
沈诗雅的目光越过残破的宫墙,落在宫苑深处。依稀可见几处断墙下,用破布和茅草搭成的简陋窝棚,有袅袅炊烟升起。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废墟间追逐嬉闹,稚嫩的笑声与这片荒凉格格不入,却又带着顽强的生机。
“不必清理。” 沈诗雅的声音在暮色中清晰响起,“传令。”
“一、就地取材,加固尚存之屋宇断壁,修葺可避风雨之处。此地,即设为‘洛水蒙学堂’。”
“二、原有流民,愿留者,登记造册,充作学堂杂役或护院,计工酬劳。其孩童,优先入学。”
“三、工部拨付物料,户部调粮,于此宫苑旧址,仿潞州旧例,立‘新生碑’。碑文…” 她微微一顿,目光落向废墟深处,“就刻——‘以启明灯,照归墟路’。”
校尉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旋即肃然领命:“遵命!” 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为流民安身,更是以一种近乎象征的方式,将旧日皇权的废墟,彻底化为滋养新苗的土壤。
暮色渐沉,沈诗雅策马缓缓行入这片巨大的废墟。马蹄踏过破碎的琉璃瓦和烧焦的木梁,发出沉闷的声响。
窝棚里的流民被惊动,惶恐地探出头,看到玄甲森然的靖安卫,更是吓得缩了回去。只有那些不知世事艰险的孩子,依旧好奇地张望着。
“娘!娘!你看!好大的马!上面是神仙吗?” 一个约莫四五岁、穿着不合身破袄的小女孩,指着沈诗雅,奶声奶气地问着身边一个面色惶恐的妇人。
妇人吓得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贵人饶命!孩子不懂事…冲撞了贵人…”
沈诗雅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对惊恐的母女。小女孩从母亲指缝里露出的乌溜溜大眼睛,清澈而懵懂,像极了当年洛水瘟疫中,她抱过的那个滚烫的孩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悄然漫过心田。
她翻身下马,玄甲铿锵。在妇人愈发惊恐的目光中,她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
冰冷的甲叶与满是尘土的泥地形成刺目的对比。
她从腰间一个特制的皮囊里,摸出几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庆国工坊制的蜜饯果脯——这是苏落塞给她,让她分给沿途遇到的孩子。
“给。” 沈诗雅的声音刻意放得很平缓,将蜜饯递到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又看看母亲。妇人颤抖着,不敢应声。
小女孩终究抵不过那香甜气息的诱惑,伸出脏兮兮的小手,飞快地抓过一块,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含糊不清地欢叫:“甜!好甜!谢谢…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 沈诗雅微微一怔。这个称呼,与白日潞州那声“公主殿下”,如同隔世的回响。
她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去小女孩脸上沾着的灰土,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不是神仙,” 她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声音很轻,仿佛说给女孩听,也仿佛说给这片废墟下埋葬的过去,“是沈诗雅。”
“沈…诗雅?” 小女孩费力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大眼睛里满是懵懂。
“嗯。” 沈诗雅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在暮色中更显荒芜的宫苑废墟,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玄甲挺直的轮廓,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片被彻底斩断的过往。她翻身上马,再无留恋。
“走。去下一处安置点。”
玄甲骑兵簇拥着她,马蹄声踏碎宫苑的寂静,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只有那小女孩含着蜜饯,望着“神仙姐姐”消失的方向,含糊地对母亲说:“娘…沈诗雅姐姐给的糖…真甜。”
妇人搂紧女儿,望着那片曾被皇室光环笼罩、如今却被赋予新生的废墟,眼中第一次有了些许微光。
齐国,胶州港。
晨曦刺破海平线的薄雾,将万顷碧波染成跃动的碎金。
港口早已苏醒,喧嚣鼎沸远胜昨日!
庆国来的巨大蒸汽货轮喷吐着标志性的白烟,稳稳靠泊。
卸下的不再是单一的赈济物资,而是琳琅满目的庆国工坊制品:锃亮的新式纺纱机部件、成箱的彩色染料、包装精美的玻璃器皿、甚至还有几台小型蒸汽机的模型!
与之呼应的,是满载齐国特产的船只整装待发:成捆的雪白鲁缟生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光,一筐筐硕大饱满的胶东苹果散发着清甜气息,精心晒制的海盐如雪堆叠,更有新成立的“齐庆海贸商行”旗下船只,满载着庆国设计、齐国工匠参与组装的混合式渔具与新式织机,准备驶向更远的南洋!
刘允昂一身利落的骑装,并未登楼远眺,而是直接行走在繁忙的码头栈桥之上。
他身后跟着工部新擢拔的年轻官员和几位目光精明的齐国大商贾。他时而驻足,拿起一件庆国运来的新式织梭,询问身边匠师改良的可能;时而蹲下,查看齐国新晒海盐的成色,与商贾敲定运往庆国的价格;更在“齐庆海贸商行”那艘悬挂双旗的崭新海船前停留许久,亲手抚摸着船舷上“启明号”三个遒劲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