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齐国,胶州港。
凛冽的寒风被港口特有的喧嚣与活力冲淡。码头上桅杆如林,帆影重重。
但与往年冬日的萧条不同,此刻的胶州港人声鼎沸,车马喧阗,空气中弥漫着海货的咸腥、新漆的桐油味,以及一种久违的、蓬勃的商贾气息。
巨大的庆国工坊协助建造的龙门吊发出低沉的轰鸣,将一箱箱贴着“庆国商务学堂监制”封条的货物——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新式农具、色彩鲜艳质地细密的庆布、澄澈透亮的玻璃器皿、还有成捆的带着油墨清香的蒙学课本——从庆国来的蒸汽货轮上稳稳卸下。早已等候多时的齐国商贩们一拥而上,围着货堆,眼睛放光,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王掌柜!这批‘深耕犁’给我留十架!开春就指着它了!”
“李老板!庆布!上次那批早卖空了!这次有多少我要多少!”
“哎哟!这玻璃镜!比铜镜清楚多了!给我来一箱!”
“还有这书!启明学堂的娃娃们天天盼着呢!”
港口的茶楼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刚完成对胶东新军巡阅的刘允昂,一身常服,正与几位齐国大商贾品茗议事。
他面色红润,眼神锐利,去年冬日那场沉疴与金殿呕血的虚弱早已被蓬勃的精力取代。
苏落那三根金针,不仅驱散了疫毒,更似疏通了他郁结多年的心脉,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端着青瓷茶盏,目光却落在窗外港口那一片繁忙景象上,看着那些庆国来的新奇货物迅速被齐国商贾瓜分,看着自己治下的子民脸上那久违的、充满干劲的笑容,嘴角勾起一丝由衷的笑意。
“皇上,” 一位经营海货的巨商难掩兴奋,“自打通了庆国这条商路,咱们的干货、海珠、甚至新晒的海盐,在庆国那边都是抢手货!价格比往年高了三成不止!这庆国颁发给齐国商队的特许凭证‘海贸通牒’真是块金字招牌啊!”
“何止!” 另一位丝绸商人接口,“庆国那边新开的织造厂,专收咱们齐地的生丝!价格公道,结账爽快!比卖给那些盘剥的旧日皇商强百倍!听说临淄那边,不少农户都开始改种桑树了!”
刘允昂放下茶盏,指节轻轻叩击桌面:“庆国予我商贸便利,非是恩赐。泉州一战,我齐国八千将士浴血,阻夏国疯鲨于外海,为庆国铁甲舰赢得了决胜之机。此乃以血换利,亦是…以诚换诚。”
他目光扫过几位商贾,带着帝王的洞见与魄力:“庆国之新法,工坊之盛,学堂之兴,尔等亲眼所见。此乃大势。我齐国欲兴,非止于货殖往来。工部已在胶州设‘百工院’,仿庆国商务学堂之制,延请庆国匠师,授新法技艺。尔等商贾巨富,眼光当放长远,或捐资助学,或兴办新坊。唯有民智开,百工兴,齐国方能真正与庆国并肩,共享这海贸盛世之利,而非…仰人鼻息!”
商贾们闻言,眼中精光闪动,纷纷起身拱手:“皇上高瞻远瞩!臣等(草民)定当竭尽全力,兴办实业,助学育才!”
刘允昂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一艘悬挂着庆国玄龙旗与齐国玄鸟旗的中型商船(齐庆合资)正缓缓离港,驶向蔚蓝深处。
他仿佛看到了齐国土地上,那些在风雪中点燃的启明灯火,正一盏盏汇聚,虽不及庆国星火燎原之势,却也顽强地刺破着旧日的阴霾。
潞州城,夜。
寒风呼啸,卷过空旷的街道。临时行辕内,烛火通明。苏落伏案疾书,批阅着各处送来的安夏条陈。沈诗雅则对着一幅巨大的安夏道舆图,指尖划过刚标注的几处新发现的流民聚集点,眉头紧锁。
案几一角,一盏庆国工坊新制的、造型精巧的玻璃罩油灯静静燃烧,柔和明亮的光线将室内映照得温暖而清晰。灯影摇曳,在沈诗雅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她停下笔,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灯罩上。澄澈的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面容,玄甲英武,眼神沉凝。
可恍惚间,那灯影摇曳中,仿佛又映出了白日老妇人那张涕泪纵横、充满旧日烙印的脸,映出了洛水畔那个抱着病弱女童、手足无措的年轻“公主”…
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臂甲下那道淡粉色的伤痕——这是“破浪号”上留下的勋章,是沈诗雅的印记。而洛水畔的记忆…那是属于薛景凰的、带着药味与苦涩的烙印。
苏落抬起头,敏锐地捕捉到她气息的细微凝滞,没有言语,只是将一杯刚沏好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热茶轻轻推到她手边。
温热的瓷杯入手,驱散了指尖的冰凉。沈诗雅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灯影,也模糊了玻璃罩上那点恍惚的旧影。她低头,看着澄澈茶汤中自己清晰的倒影——玄甲沈诗雅。
良久,她轻轻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那翻腾的苦涩,终究被一股清冽的回甘缓缓压下。
“大姐,” 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那几处急需救援的标记,“明日我去北麓山谷。那边地势险,流民恐多为妇孺,靖安卫需多备御寒之物和成药。”
“好。” 苏落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她提笔,在灯下飞快地写下一道手令。
灯罩内的火苗,因窗外涌入的一缕寒风而轻轻摇曳了一下,旋即又稳稳地燃烧起来,将两人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那灯火明亮而坚定,穿透行辕的窗棂,融入潞州城各处新设的赈济点、医所、简易学堂透出的点点微光之中。
这微光,虽不足以顷刻间照亮整个安夏大地的疮痍与寒冷,却如同深埋于冻土之下的草种,顽强地昭示着——春天,已在路上。
而那个曾被深宫锁链束缚、被当作华美祭品的灵魂,也终将在亲手点亮这一盏盏“启明灯”的征途中,寻得真正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