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夏道,潞州城东,新设的“清瘟坊”外。
蒸腾的药气裹挟着艾草的辛香,在寒风中弥散。
刚领完赈粮和厚袄的百姓排着长队,等待医工分发预防疫疾的汤药。秩序井然,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气。
沈诗雅一身玄甲未卸,风尘仆仆,正与苏落及几位医官低声交代几处隔离棚的加固事宜。她眉宇间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常,扫过之处,维持秩序的靖安卫士卒腰板挺得更直。
“阿婆,端稳了,小心烫!” 一个年轻的医工学徒将一碗滚烫的药汤递给一位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
老妇人颤巍巍接过粗陶碗,浑浊的眼睛却越过药汤升腾的热气,死死盯在几步外的沈诗雅身上。那专注的目光太过异样,引得沈诗雅也下意识地侧首望去。
四目相对。
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猛地一颤,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药汁溅湿了沈诗雅玄甲的裙摆!
“公…公主殿下?!” 老妇人嘶哑的惊呼带着哭腔,竟不顾满地狼藉和滚烫,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朝着沈诗雅的方向就要磕头!“是您!是您回来了!老奴…老奴当年在洛水边…您带着太医署的人救过我们全村啊!您还…还抱过我家囡囡!老天开眼啊!”
“公主?”
“哪个公主?”
“是…是嫁去齐国那位景凰公主?”
周围的流民瞬间被这变故惊动,无数道惊疑、探寻、甚至带着一丝渺茫希冀的目光,如同密密麻麻的针,瞬间刺向沈诗雅!
沈诗雅浑身剧震!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那声嘶哑的“公主殿下”,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她用铁水封死的门!
洛水...瘟疫…刺鼻的腐臭,绝望的哭嚎…
她不顾父皇禁令,用苏落给的药方,私调太医署库存的药材,带着几个心腹宫女和年轻太医,偷偷出宫。在洛水畔染疫最严重的村落里,她亲自熬药,分发汤剂,用生疏的手法为一个浑身滚烫、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就是老妇人口中的囡囡,擦拭降温…那时,她笨拙地抱着那个滚烫的小身体,听着那微弱的哭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仿佛救活这个孩子,就能证明她这个被当作筹码的公主,并非全然无用…
还有更深的、被刻意遗忘的冰冷——
父皇震怒的斥责:“身为公主,不知矜贵!沾染贱民疫气,若损玉体,日后还如何联姻?”
母后冷漠的叮嘱:“景凰,记住你的身份。你的价值,在锦榻之上,不在泥泞之中。君王都好颜色,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心思。”
那些话,如同淬毒的冰针,将她心底那点微弱的、想为“子民”做些什么的火苗,彻底浇灭。
苦涩。
一种陈年的、深入骨髓的苦涩,如同沉渣泛起,瞬间淹没了沈诗雅的口腔,直冲鼻腔!她的指尖冰凉,玄甲下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若不是当初庆国皇帝李宸眼中无她,视她这“夏国明珠”如无物…若不是大姐苏落那场惊天换日的逃亡安排…她薛景凰,早已被当作一件精美的礼物,送入齐国深宫,成为刘允昂后宫诸多玩物中的一个,在日复一日的争宠与绝望中枯萎凋零!何来今日玄甲按剑、执掌一方生死的沈国士?!
“这位老嬷嬷,您认错人了。” 苏落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切断了那几乎要将沈诗雅拖入深渊的汹涌回忆。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沈诗雅身前半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扶起惊惶的老妇人,声音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起的耳朵:
“此乃我大庆国士,古钰阁掌事,沈诗雅大人!此次奉旨抚安夏民,活人无数!并非什么夏国公主。夏国景凰公主…” 苏落的声音微顿,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叹息,“早已病逝于齐宫,芳魂难觅。先皇仁德,念其无辜,已命礼部以公主之礼遥祭。”
苏落的话语如同温润的玉,瞬间抚平了惊起的波澜。
这股力量如同春风拂面,轻柔地吹散了人们心中的疑虑和不安。百姓们眼中的惊疑与那点不切实际的希冀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的敬畏与感激。
“原来是沈国士!我就说嘛…”
“庆国的苏圣女和沈国士都是活菩萨!”
“多谢沈国士救命之恩!”
人群在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之后,逐渐恢复了平静和秩序。
老妇人在医工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向重新领药的地方,但她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疑,似乎心中仍有许多未解之谜。
她不时地回过头来,那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困惑,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同时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沈诗雅站在原地,宛如一座雕塑般一动不动。她身上穿着的玄甲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透过单薄的里衣,寒意如针般刺进她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然而,与身体的疼痛相比,内心的震撼和不安更让她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苏落的手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背上,仿佛一阵春风拂过,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安抚。这个细微的动作虽然没有言语,但却传递出一种无声的支持和鼓励。
沈诗雅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如利刃般灌入她的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她强忍着那翻涌的苦涩和后怕,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
她挺直了脊背,展现出沈国士应有的沉静和威严,然后对苏落微微颔首,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多谢大姐解围。”
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的波澜,就像一潭静水,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的指尖是如何紧紧地掐入掌心,带来那钻心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