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西苑见识过了火绳枪的威力,朱佑桓对读书识字一道是越发上心,平日里总是念叨着想要跟着皇帝去西苑,再见识见识火绳枪的威力。
那个可比她的弹弓厉害多了!要是她也能像祖母一样,肯定能让爹娘大吃一惊!
见她这样勤勉,太子和太子妃安心不少。
周贵妃生怕皇位旁落,催促着他们尽早再生几个皇孙,不仅是贵妃如此,御史也有大胆上奏的,皇帝倒是全都驳回了,并未将此事放在明面上讨论。但皇太子也要经手政务,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尽管皇帝没有给太子夫妇二人施加任何压力,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始终萦绕在两人头顶,尤其是太子跟随在皇帝左右,不论是皇帝还是朝臣,他都是第一个受到压力的人。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当初母亲为何不赞同他的决定,在与皇家的婚姻之中,女子往往是是压力更大的那个,且万贞儿是嫁入皇家,与找婿上门的姑母济王截然不同,万贞儿在重压之下还要为他操持家务,而他只是因为一时贪恋妻子怀抱独有的轻松安稳,就这样改变了她的一生……
如今朱见深能够做的也就只有为自己的妻女撑起一片天,挡住外来的风雨。
元光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万贞儿连续生了一儿一女,分别取名朱佑楷、朱佑杭。
生育朱佑杭的时候,万贞儿险些难产,若非徐望之在场,只怕她两只脚都要站到鬼门关内。
最后还是朱佑桓哭着跑到乾清宫,担心自己成了没娘的孩子,皇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勒令太子妃好好保养身体,谁也不许再提生育和册立次妃的事情,之后皇帝又暗中训斥了贵妃一番,让她不要再随意干涉东宫的内务,这件事才渐渐淡了下去。
皇帝其实也知道,只有一个孩子确实不够保险,但朱见深和万贞儿感情极好,这是两难的境地。她固然可以安排一个次妃来解决生育问题,只是到时候又会有别的麻烦。
皇帝心中是更属意朱佑桓作为皇位继承人的,主要是因为朱佑桓兼具皇长孙和女儿身两项优势,放在皇帝对未来的布局上刚刚好。
这个时候聪慧反而成为了次要因素,当然,皇帝也早已安排好了给朱佑桓的教育资源,即便不能让朱佑桓成为天才,至少也不会成为庸才。
即便未来皇帝的培育成果真的不怎么样,皇帝也扶持了一批新型官员,至少做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种子她留下了,土壤她翻过了,能不能开花结果轮不到她来操控,一个人无法对局势有根本性的改变,皇帝主导的国家本就注定要覆灭。
朱予焕不断在内心告诫自己,如今唯有“尽人事,听天命”六字箴言。
“祖母,这是什么啊?”
皇帝见朱佑桓凑到殿内摆放着的盆栽前,有些好笑,故意逗她道:“你如今跟着姆师开蒙,难道认不出来吗?”
朱佑桓面露几分为难的神情,盯着盆内的植株许久,这才道:“这个……应当是科学院培育的新东西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她说着说着好像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这些肯定是前阵子船队从蓬州带回来的新粮食!祖母,我猜对了吗!”
皇帝见她等着夸奖的模样,不由笑道:“是猜对了,船队在蓬州不远处找到了这些花花草草,如今正在昌平丰润等地试种。除了这些奇花异草,船员还抓了些小动物,都送到宫中的牲畜舍里照顾,等到训好了再给你瞧。”
“原来是这样……”
宫人搬了圆凳放在花盆边上,朱佑桓双手托腮,打量着面前没有见过的植物,忍不住问道:“这些花草一定很厉害吧,不然祖母也不会种在宫里。这个长须的是什么呀?不像是娘说过的麦子……”
原本在翻看奏本的皇帝闻言不由一笑,道:“这些花草有它们的特殊之处,等到之后就能让他们‘大展身手’了。”
“什么时候呀?”
皇帝从容道:“等到你的生辰之后便能知道了。”
朱佑桓是秋日出生,待到她的生辰到来,秋收也已经结束,到那时候便能够验证成果。
朱佑桓还要追问,宫人已经领着济王进来,她见朱佑桓也在,伸手摸摸她的头,笑道:“桓儿怎么在这里?今日休息?”
“桓儿见过姑祖母。”行礼过后,朱佑桓乖巧答道:“姆师今日要在乾清宫查我背书,但是内阁有事,桓儿在这里等姆师回来。”
济王让身旁的宫人将书稿交到皇帝的手中,道:“船队带回的蓬州风土人情已经全部记录在册,我与秋阳这段时间协助学堂将这些稿件简单编撰整理了一番,也算是初步成书,姐姐看看还有没有改进的地方。”
朱佑桓见皇帝细细翻看着书稿,这才牵了牵济王的袖子,问道:“姑祖母,小姑姑怎么没有进宫呀?祖母说姑母和姑父要去惠州就藩,之后还要学习出海,不能带我玩了。”
看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济王哎呀了一声,道:“淮姑姑去南洋学堂跟着听课了,待到她完成课业之后陪你玩,好不好?你姑母和我说过,昭儿就留在京中,不用跟着一起去惠州港,到时候你们几个孩子一起。”
“好——”
皇帝已经大致翻看了一番手中的书稿,感慨道:“外面的世界果然不一样……”
多亏制造香水的设备在制作海水过滤器械上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才让船队的长期航行得到保障。船队去年春日回京,带回来不少东西,蓬州外府的建设逐渐完善不说,船队已经前往另外一块新大陆,这才带回了如今摆放在宫内的土豆、番薯和玉米等作物。
这些植物先是在蓬州一带种植了两季,去岁元光二十五年的时候,张忠等人参照曾经务农寺测试种子优良的方式,筛选出了一批质量较好的种子,与一些活体的植株、动物一起送回了京城,还附赠了一本册子,描述了这些动植物的基本情况,请皇帝亲自赐名。
这些送回大明的动植物虽然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玩意儿,但也和大明这片土地上的生物大不相同,因此去年船队抵达天津港卸下各类物资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只不过当时人们都在惊诧未曾见过的动物,并未留心跟随回来的植物。
想到这里,皇帝提起笔,在册子上绘制的图形旁边标注了“番薯”二字。
朱佑桓歪歪头,疑惑于所谓的“不一样”究竟是指哪里不一样。
她虽然不大明白祖母为什么会如此感慨,却从这感慨之中隐约听出了叹息的意味,只是她还不明白这是怎样的感情。
济王宽慰道:“以后总有机会的。”
皇帝对这个答案心知肚明,因此只是对朱佑桓笑道:“有机会也该带我们未来的太孙出去走走,是不是?”
朱佑桓咦了一声,惊喜地问道:“真的?祖母带我去哪里?”
皇帝沉思片刻,道:“就今日,咱们出宫去走走。”
“好!”
如今大明城市内多是商业和工厂发达,普通百姓中男子多被打造盔甲、火器、器械的两厂雇佣,女子则以服务和制造为主,京城尤甚,街头巷尾做工的女子越发多了。原本京城中渐渐流行的广袖宽衣风尚又随着做工而渐渐缩短,与洪武年间的窄袖如出一辙。
若是放在二十年前,这样女子平日里也抛头露面的情况确实少见,但在如今,人们早就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
城市内有许多工作,如今又多以雇佣替代劳役,虽然也会从雇佣的报酬中抽钱,但总比以前白白给官家干活要好,更何况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钱,是以家中劳力不论男女,齐齐上阵。
如香水、精油制造等一定程度上的季节性工作更是轻松,可以调剂家中男女外出做工的时间,不必担心家事无人料理,虽然辛苦了一些,但薪酬也算得上丰厚可观。
此时是仲春,京城内人们多穿便捷的衣物,倒显得身着道袍、头戴幅巾,一副读书人模样的皇帝有些格格不入,好在和她们姐妹年龄相仿、带着孩子的妇女不算少,不至于让皇帝太过扎眼,也不会让不远处跟着的女扈从们太过担忧。
皇帝见周围人时不时投来目光,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许久没有出来,当真是跟不上京城的风气了,怎么也没想到这身打扮会如此惹眼。”
济王像是早就料到此情此景,笑着揶揄道:“如今商业发达,天津港比过去的通州还要热闹,人家都改口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比得上那些游商,花钱得了出海的机会,收益也能翻一番……即便真要做官,也该去海事府混个官儿当当才好。”说罢,她又宽慰道:“这一身打扮走在街上是有些显眼,一会儿进了茶楼雅集就好了。姐姐不知道,如今这茶楼里面多的是说书,话本子也是越来越多了。”
皇帝闻言沉吟片刻,似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气道:“唉……随他去吧。”
朱佑桓年纪还小,满心满眼都被街边商贩叫卖的小零嘴、各色玩具所吸引,拉着皇帝想买单。
“小娘子当真有眼光!这是大船货,从天津港那边来的,别的地方还买不着!”
皇帝对上孙女期待的目光,还是从荷包里拿出一小锭银子递给商贩称重,道:“你这些,每样给我家的孙儿们来三个。”
“每样来三个,这些钱不够啊。”商贩对上皇帝的目光,苦着脸道:“这大船货好是好,官家收钱也多啊,我们这价钱也得跟着改……”
济王咦了一声,道:“你这不是想坐地起价——”
皇帝摆摆手,道:“就这样吧,咱们赶紧买了去茶楼,不要耽搁了听书。”
待到三人拿上包好的玩具,济王这才道:“虽说姐姐不要琉球再送擢子扇,全都换成硫磺、生红铜和锡……但这扇子的做工看着可要比以前进贡的更好,工艺便不是一个等级的,之前我和秋阳买了两把泥金扇,也做得格外细致,卖二十五两银子!”
皇帝一手牵着朱佑桓,道:“以前是拿来糊弄咱们的,现在是要卖给大明的商人,当然是不一样的。”
朱佑桓摆弄着手中的擢子扇,道:“每次船队回来,祖母都送给我和弟弟妹妹好多好东西,可这些我都没有见过呀……”她眨眨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义正辞严地说道:“肯定是他们背着祖母偷偷买来的,说不定都没有上交钱!”
皇帝和济王闻言相视一笑,皇帝夸赞道:“还是咱们的桓儿聪明,祖母教你,这个应该叫‘走私’。”她微微眯眼,道:“重利之风,上行下效,是该好好整治整治。”
朱佑桓不知道自己的几句话会带来什么,只是问道:“那……祖母,我们还去听书吗?”
“听,当然要听,这几年有闲的时候只看杂剧,许久没听书了。”
说起这个,济王倒是来了兴致,道:“近些时候话本子可多了……”
祖孙三人刚到太平茶坊所在的街口,就远远见门口有不少人,都伸着脖子向内观望。
济王这才一拍脑袋,道:“我忘了,今日要放舆图。”
朱佑桓咬了一口糖人,问道:“舆图?什么舆图呀?”
皇帝喟叹道:“是《大明海陆全图》,作图要比编撰《南洋经略》快一些。”
自去年船队回来,皇帝下旨命科学院协助船队成员重新绘制舆图,扩大至目前已经探索过的地区。这幅舆图首次以非大明本土为中心的舆图,包含蓬州外府和新发现的南洋外府等,大小相对写实,只是细节不足,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让明人意识到世界的广袤。
“这幅舆图,陛下下旨暂时刊刻三份,一份藏于宫中,一份送至南洋学堂,还有一份是女工所绣,悬挂在太平茶坊。”
朱佑桓来了兴趣,道:“我没看过!我也想看!”
皇帝和济王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