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关外,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拂着漫无边际的荒原和连绵的山林,一支漫长而沉默的队伍,正沿着新近被车马踩踏出的泥泞道路,艰难地向北行进。这便是从朝鲜境内被招募而来,准备前往那传说中的苦寒之地黑龙江将军府实边的移民。
队伍中,绝大多数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一部分是良人,大多数则是顶着世代奴籍的奴隶,朝鲜官府挑选这些前往黑龙江将军府的朝鲜奴隶之时,就如同选牲口一般检查牙口、身体,一路押送,也如同押送牲口一般,被沉重的麻绳串连着,一个挨着一个。
男人佝偻着背,女人紧紧抱着懵懂或啼哭的孩童,老人们步履蹒跚,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双目之中却满是麻木,清廷要人一般都是挑选全家一起,大多都是生活早已陷入绝境,留在故乡也是饿死的良人和奴隶,在朝鲜境内迁徙之时,就已经倒毙许多,反倒是入了吉林将军府汇集一处北上后,沿路的清军和衙署对他们还算照顾,这趟九死一生的迁徙,反倒成了渺茫中的一线生机。
队伍里,也有少数衣着相对整齐些的人,他们便是朝鲜社会中的“中人”阶层,他们虽未被绳索捆绑,但脸上同样写满了疲惫、不安与深深的忧虑,队伍最前头,则是一名朝鲜方面负责押送的两班贵族——司谏院献纳朴世堂。
这个之前因为朝鲜国内政斗被罢官赋闲、因为临时找人顶缺押送移民才提出来升官赶到关外苦寒之地的两班贵族,早已将他的乘马让给了几名幼童,自己在前头牵着马与大队一起步行,也是他这以身作则的模样,这近万人的移民队伍,才能不闹不逃的顺畅走到这里。
朴世堂身侧不远,就是一群朝鲜中人,他们这些中人不像那些良人和奴隶,反正在国内都快饿死了,跑到黑龙江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也不像朴世堂这样的两班是职责所在,好歹还顶着一个官职,他们之所以跑到黑龙江来,完全是因为清廷直接向朝鲜特别指明需要一批“中人”协助管理朝鲜移民,朝鲜自然是将这“任务”从王室到地方官府层层下压,分配员额。
那些有官职、有根基的中人自然是不必来的,有点余财能够贿赂衙役官员的,自然也是不必来的,这些只够温饱、家无余财,家里又爹不亲娘不爱没人管的“中人”,便是一纸公文,几句威逼,便断了他们在故土那点微薄的生计和熟悉的生活,被如同货物一般塞进了这北上的队伍。
金成柱便是其中之一,庶母所生成了中人,十五岁便被清理出家门,只能行医为生,家里一贫如洗,连妻子都讨不到,忽然有一天几个衙役就带着公文闯了进来,砸了他的医铺,抓在牢里关了几天,金成柱就“自愿”移民黑龙江了。
他身边的中人和他的情况都大差不差,旁边一名中人和他一个牢房里关了几天,一路上互相照应,早已是患难之交,此时他的靴子早已破洞,冰冷的泥水浸湿了双脚,望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荒原,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一星兄,这…….还要走多久啊?”
金成柱叹了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他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是他最珍贵的几本书和笔墨:“听说过了前面那座山,就算进入黑龙江将军府的地界了,只是…唉,这苦寒之地,真不知是何等光景。”
“我等虽非两班贵胄,但在国内,好歹也算有屋可居,有粥可食……”那名中人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怨愤与无奈:“如今被强征至此,前路茫茫,生死未卜…….这清国,这黑龙江将军府,究竟要把我们如何处置?”
金成柱沉默着,历朝历代移民实边,从来都是伴随着无数的血泪和牺牲,更别说如今是满清拿他们这些朝鲜人来实自家的边,又怎么可能当自家人看待?这上万的移民,说不准都是用完即弃的耗材,金成柱也只能长叹一声:“都已经走到这了,到了黑龙江城再说吧,官府把我们赶来,朝鲜已经抛弃我们了…….我们现在也只能去寄人篱下了。”
又走了一阵,当队伍越过一道低矮的山岭,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山岭之后,并非是想象中更加荒凉原始的景象,一条宽阔的、正在修建的道路如同巨蟒般向前延伸,道路上,无数人正在忙碌着,有束发着汉人短衣的,有剃发留辫着满人袍褂的,有穿着他们熟悉的朝鲜白色服饰的,甚至还有不少身披兽皮、发型古怪的野人女真。
这些人混杂在一起,挥动着铁镐、锄头,推着独轮车,喊着号子,将土石夯实,周围并没有多少手持兵刃、凶神恶煞般看守的官兵,只有少数几个像是工头模样的人在指挥协调,所有人,无论来自哪个族群,都干得热火朝天,汗水在初夏的阳光下闪烁,竟透出一种奇异的生机与活力,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团结”的氛围。
在前头牵着马的朴世堂愣在了原地,皱着眉扫视着这片热火朝天的修路场面,金成柱等人也跟着停在原地,这与他们一路行来,在吉林将军府境内看到的森严戒备、民族隔阂的景象截然不同,朝鲜国内就不说了,已经不把他们这些移民当自家人了,吉林将军府虽然还算照顾,但明显也都是完成任务式的,一路上严禁他们和平民接触,据说吉林将军府内从关内迁移而来的汉人,也和满人泾渭分明。
却没想到到了这黑龙江将军府治下,却是一片各族杂处、融合团结的景象,更没想到,这种修路的活,竟然还有那么多穿着号衣的军兵也混在其中一起参与。
“黑龙江将军府一切草创,或许……正是需要人人尽力之时吧…….”朴世堂在一旁低语,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身旁的人解释,金成柱也眯起了眼睛,心中惊疑不定,这黑龙江将军府,似乎与传闻中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