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内城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内,烛火通明,檀香袅袅,索额图穿着一身舒适的藏青色常服,正独自坐在花厅的酸枝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上好的碧螺春,嘴里偶尔还哼起一阵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稳重,很快,他的儿子,领侍卫内大臣、步军统领衙门统领格尔芬穿着一身石青色武官袍服,快步走了进来,面上略显焦急,朝着索额图行了一礼,声音略显低沉:“阿玛,白莲教从山东来的那位刘香主,已经和白莲教那个教主一起进了紫禁城,入宫觐见去了。”
“这事为父早已知道,他们进不进宫,也不归你步军衙门管……”索额图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他搅了自己的兴致:“出什么事了?”
“回阿玛,是那些跟随入京的白莲教徒……”格尔芬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他们在城内一家酒楼聚饮,有几位士子看不惯他们言行,低声议论了几句,骂他们是‘邪教妖人’,被他们听见了,这帮家伙当场发作,在酒楼里大打出手,砸坏了无数桌椅碗碟,还打伤了好几个伙计和士子!”
“这些家伙闯了祸,已经逃出城外躲进了东郊白莲教法坛处,五城兵马司不敢去抓人,找到了儿子这里来,儿子……也觉得此事棘手,所以才跑来找阿玛商量。”
索额图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早已料到的讥诮,他将茶盏轻轻放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帮白莲教徒,怎会不猖狂呢?皇上以往接见白莲教的头目,都是早朝之上顺便一见,从没有像今日这般,那刘香主一到京,就急匆匆招他入宫夜谈,这份‘恩宠’,底下人看得明白,那些白莲教徒是恃宠而骄,五城兵马司那些滑头,却是怕惹火烧身!”
格尔芬皱了皱眉,有些不满的说道:“阿玛,皇上实在是有些……太看重那什么刘香主了,如此迫不及待的召见夜谈一个邪教头目,传出去……也不好听!”
“如今这天下谣言满天飞,皇上的名声……也不多这么一个了…….”索额图略显无奈的笑了笑,看了儿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化为一种洞察世事的冷嘲:“格尔芬,你也是在朝中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了,看事情还是这般浮于表面吗?”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地剖析道:“山东白莲教与河南总坛冲突,争夺钱粮人口,甚至兵戎相见,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皇上岂能不知?此刻摆出这般差别待遇,给了那山东的刘香主这般河南总坛都从没有过的恩宠待遇,你以为皇上是真急着听他们宣讲无生老母的佛法?”
索额图望向紫禁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皇上这是在添火呢!一个是被架空了的总教主,一个是手握实权,逼的白莲教河南总坛也不得不让步,和河南白莲教争斗不止的刘香主,皇上今夜在宫中接见他们,几句温言抚慰,些许暗示挑拨,白莲教如今这脆弱的平衡和稳定,还能维持多久?”
“若是白莲教这位教主和刘香主苟合一处,教主手里有了兵马,还愿意当一个傀儡吗?山东白莲教有了大义,又为何要遵河南白莲教为主?这潭水,只会被搅得更浑。水浑了,朝廷才好从中取事,加以掌控,甚至…….分而治之。”
格尔芬听得背后微微发凉,这才体会到帝王心术的深沉与冷酷,他稳了稳心神,回到最初的问题:“阿玛洞若观火,既然如此……那些闹事的白莲教徒,儿子就不派人去抓了,免得坏了皇上大计。”
“不,要抓!白莲教徒在京师打砸衙门都不管,这京师到底是天子脚下,还是白莲教的掌中?”索额图有些失望的瞥了眼格尔芬:“皇上挑拨白莲教,是为了大清从中取利,如今这局势,皇上还在一心维护大清,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反倒向白莲教跪下了,皇上会怎么看?朝廷法度必须要守,人必须要抓!”
“但是,抓了之后不要自行处置,也不要由我们上报,甚至不要问、不要用刑…….”索额图话锋一转,指示道:“全部第一时间送到庄亲王府上去,朝廷和白莲教联合一事一直是庄王爷力主,如何处置那些白莲教徒,那就让庄王爷头疼去,咱们一点不沾!”
格尔芬先是一愣,随即心领神会,行礼便要离开:“儿子明白了,儿子立马调兵去东郊抓人!”
“稍等!”索额图却叫住了他,若有所思地问道:“白莲教入宫觐见,纳兰明珠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格尔芬停下脚步,回身答道:“回阿玛,纳兰中堂只向皇上递了一份折子,但措辞很是委婉,远不如以往激烈,递上折子后,便再无其他动静……..阿玛,前段时间黑龙江将军纳兰性德上疏朝廷请准招募朝鲜人往黑龙江屯垦一事,说黑龙江将军府要招募朝鲜之民,还需通过吉林将军府协助,朝鲜国内也有许多反对不满之声,故而请朝廷设一个监理朝鲜事务的钦差,专司从朝鲜募民之事,纳兰中堂这段时间都在为其儿子谋求这个钦差的兼差,此时此刻,他恐怕也是担心恶了皇上误了事,所以这次才表现的这么……柔顺。”
“为父和安王爷的话,纳兰明珠到底还是听进去了!”索额图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缓缓坐回太师椅,重新端起了那盏已然微凉的茶:“官场万花筒,终究是没有死扛到底的气性,开始给自己铺后路了,纳兰性德若是真能把黑龙江将军府操持起来,我大清日后真到了被迫东归之时,转圜的余地也大些,纳兰家手里有地盘有兵马,朝廷日后真要清算革新派,不管是皇上还是庄王爷他们那些保守派,对纳兰明珠多少还是会留些情面、留条性命的……”
“只是啊,连纳兰明珠都已经在给自己铺后路了…….”索额图长长一叹:“这革新自救……也就是彻彻底底的冢中枯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