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何宛婷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总是温顺垂着的杏眼此刻瞪得滚圆。
那瞳孔在暮色中急剧收缩,仿佛还映着某个未及散去的噩梦。一滴冷汗正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啪嗒一声,砸在锦被上。
“你才刚醒,不要剧烈活动。”“天竞”伸手轻轻按住何宛婷颤抖的肩头,另一只手替她理了理汗湿的鬓发。她的动作很轻,像在安抚受惊的幼雀。
“八姐,究竟发生了什么?”埃卡特琳娜快步上前,鲜红的眼眸紧锁在何宛婷苍白的脸上,声音里那份惯常的疏冷此刻全然被灼人的急切取代。
“我又看见了……咳咳……”何宛婷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单薄的肩头轻轻颤抖。冷汗浸湿的碎发黏在额角。
“有相皆痴苦,无人脱网罗,见我非是我,无我即无魔,真诀字字微,句句落心头。”“天竞”倏然并指成诀,指尖遥指何宛婷眉心三寸之处。但见一点金芒自其指端骤现,宛若暗室明灯,流光映得四周帐幔皆显祥瑞之气。
随着三指次第落下,或轻如鸿羽,或重若磐石,疾徐变换,方位各异。但见那指尖金光流转,似有三缕不同气机循着奇经八脉游走,恰似琴师调拨琴弦。
“那些剑柄不是在她手上吗?你怎么也能用?”埃卡特琳娜红瞳微眯,目光如刀锋般在“天竞”身上来回审视。
“我们就是我,有什么好说的?”“天竞”眸光微动,侧首看向窗外火烧般的流云。她指尖轻抚过案上茶盏,盏中涟漪渐散,“就像这茶水映着天光,你说它是茶还是天?”
“……”埃卡特琳娜鲜红的瞳孔微微收缩,她唇瓣翕动半响,最终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阴影里,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成一道无形的界河。
“我……见到了他……”何宛婷的声音轻若游丝,指尖紧紧攥住衣襟。她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却仍残留着梦境余烬,苍白的唇微微颤动,仿佛还衔着那个未唤出口的名字。
“他?”埃卡特琳娜鲜红瞳眸骤然缩紧。她向前倾身,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指尖已不自觉地在裙摆上收紧。
“我知道了……”“天竞”眸光微凝,指间茶盏轻轻落在案上。她声音不大,却让满室暮色都为之一沉。茶烟袅袅间,她望向窗外渐合的夜色,仿佛透过重重帘幕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轮廓。
“你叫……何宛婷对吗?”“天竞”俯身端详少女苍白的面容,声音放得极缓,案头烛火随着她的吐息轻轻摇曳,在少女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嗯……”何宛婷轻轻点头,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抓紧了身上的锦被。
“出来聊聊?”“天竞”斜倚门廊,指尖轻叩棂格。檐角铜铃在晚风中碎响,她半张脸浸在月色里,眼底藏着云翳般的深意。
何宛婷抬手扶了扶镜架,指尖在镜腿停留了片刻,目光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朦胧,像是初醒之人试图在迷雾中辨清方向。
“八姐……”埃卡特琳娜的话音戛然而止。她鲜红的眼眸微微睁大,视线在对方身上迅速扫过,唇瓣无声地张了张,最终只是将未完的话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何宛婷轻轻摇头,苍白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她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上。
夜色渐沉,秋意漫上山峦。晚风掠过林间,引得满山梧桐簌簌低语。宽大的叶片在月下翻动着银白的背面,犹如暗夜里无声的浪涌。偶尔有落叶打着旋儿飘入溪涧,随流水悄然而去。
“来颗糖?”“天竞”手腕一翻,变戏法似的拈着颗裹着细碎糖纸的方糖。她将糖块在指间转了半圈,任由月光在糖纸上折射出零星微光,随手便朝对方抛了过去。
“这是……月牙长沙的方糖?”何宛婷接过糖块,指尖在琥珀色的晶体上轻轻摩挲。她将方糖举到眼前细细端详,澄澈的糖体在月光下泛起温润的光泽。
“天竞”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双手往脑后一枕。她倚着身后的梧桐树干,眼尾微微挑起,唇线扬起明确的弧度。夜风掠过,三两梧桐叶片擦着她的衣料落下。
何宛婷将糖块含入口中,熟悉的苦涩滋味在舌尖漫开。她眼睫低垂,肩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仿佛这味道正轻轻叩击着记忆深处某扇尘封的门扉。
“你说,如果是他,看到现在的风景,会怎么说?”“天竞”忽然偏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何宛婷,语气平淡,却仿佛早已预见对方会因这句话泛起涟漪。夜风拂过,梧桐叶轻轻擦过她的衣摆。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何宛婷望着远山轮廓轻声念白,那最后一个字化作薄薄雾气消散在夜色里,突然有几只寒鸦掠过月轮。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她轻声念着,山风骤起,将她的衣袂卷作翻飞的云。她静静地望着层叠的远山,恍惚间那巍峨关隘就立在云雾尽头。
“怪不得那所谓的神只会有所忌惮,原来是因为你。”“天竞”眸光骤亮,唇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她环抱双臂向前倾身,发丝随着动作从肩头滑落,视线直直定格在对方脸上。
“我没资格见他……至少现在的我没资格。”“天竞”唇边噙着清浅笑意,眼尾却垂下三分黯淡。她抬手将碎发别至耳后,话音里带着霜雪浸透的清醒。
“但你可以……”她轻轻摇头,目光悠远似在回望一段尘封的岁月。“你们那一辈啊,”声音里带着霜雪浸染过的温和,“一路走来,实在太过艰难。”
“算了,说这个干什么,看看风景多好。”话音未落,她便已侧过脸去,只留给月光半个清瘦的轮廓。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何宛婷抬手扶了扶镜架,无意识地用指节推了推镜梁。镜片后的目光微微垂落,在夜雾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会越来越好的。”“天竞”的目光投向层叠的远山。夜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那双向眼眸此刻映着苍茫夜色,仿佛在丈量着看不见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