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当日决策定下,这晚夜深,有李渊手书送到李世民军中。
展开来看,是关於突厥方面情况的。
李渊手书中说,出使突厥的使者到了于都斤山边上的突厥牙帐后,见到了李善道遣去的使者,并听突厥贵族说,李善道给义成公主送去了宇文化及等的首级,并对处罗可汗有重礼相赠;加上处罗可汗新继汗位,权位还不稳固,他之所以得位,很大程度靠的是义成公主之力,前任可汗始毕可汗的儿子、他的弟弟们,——如之后继承其位、现为突厥“莫贺咄设”的颉利可汗,及此前久驻刘武周地盘的“郁射设”等,都或有人支持、或拥有半独立的地位,并且处罗可汗的身体还不太好,故此却是拒绝了李渊请他出兵南下相助唐军,夺回河东的请求。
——如前所述,“设”是突厥的高级贵族官职,凡能得此任者,通常是突厥的王族子弟。突厥早期实行大可汗、小可汗并立制度,以大可汗一人加小可汗一或数人,但东突厥到了中后期,“称汗者唯国君一人,余但称设”。因此,从这方面说,“设”的地位又相当於“小可汗”,是可以建牙的。“莫贺咄”和“郁射”一样,是尊号,意为英雄,“莫贺咄设”名叫阿史那·咄苾,是启民可汗的第三子,他的牙帐设在五原郡北。
说起来,李渊起兵后,不仅与始毕可汗有来往,且还与阿史那·咄苾直接打过交道。
隋初,杨坚时期对突厥是一个处於优势的状态,彼时突厥的可汗是启民可汗,对杨坚服服帖帖,然自杨广被围雁门此役之后,突厥之势大张,由此隋乱以今,便北地起兵作乱之群辈,刘武周、梁师都、包括李渊在内,都多与突厥勾连,则薛举也不例外。当时薛举便北连阿史那·咄苾,试图对李唐形成两面夹击。就在去年,消灭薛举父子政权之前,李渊为此专门遣了宇文歆去见阿史那·咄苾,以财货贿赂他,成功劝说他与薛举父子断绝了关系。另外,还得到阿史那·咄苾遣了些突厥骑,并及早前依附他的五原太守张长逊率五原兵,往助李世民。
——从这一点其实也可看出,突厥内部的松散状态,不需要最高可汗的允肯,阿史那·咄苾就可自行作主。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是阿史那·咄苾虽贪於财货,帮过唐军,处罗可汗却因以上之种种原因,如李渊手书中所言,故拒绝了李渊之请。这对李唐当下的河东战局言之,不是个好消息。突厥如肯发兵,一则便可对汉军已占的代北四郡展开攻势,极大地减轻唐军的压力;二则,若能击败代北的高曦等部汉军,突厥骑兵再与李世民合兵,进而即便河东南部的汉军主力,唐军或也足可决胜。
不过,处罗可汗虽然拒绝了,李渊在手书中又说,他已又遣了使者去见处罗可汗。
这次,他打算对处罗可汗开出更高的条件,他决定将榆中之地割给突厥,以换突厥出兵;并许诺处罗可汗,助力李世民为李唐夺回河东以后,代北的水草丰美之地也可割让部分与之。
对李渊割地以求突厥相助的这个做法,李世民看罢他的手书后,大不以为然,只觉憋屈。
北齐、北周时期,因中原内乱,突厥汗国就已相当强大。北齐、北周争相贿赂突厥,时为突厥可汗的佗钵可汗曾傲慢地说:“我在南两儿常孝顺,何患贫也!”“两儿”也者,自指的是北齐、北周的国君。但在杨坚肇隋以后,杨坚通过外交离间、军事反击等手段,一步步地扭转了局面,并使突厥汗国因此分裂成了东突厥、西突厥,——到的后来,以至处罗可汗兄弟的父亲,启民可汗之所得为东突厥可汗,都靠的是杨坚的扶持。也因此,启民可汗为可汗后,对杨坚感恩戴德,堪称是忠心不二。影响一直到杨广时,大业三年,杨广北巡至榆林时,启民可汗率领各部酋长千里迢迢前去朝见,还上表说:“臣今非是旧日边地突厥可汗,臣即是至尊臣民。”表示愿意“解辫削祍,袭衣冠”,尽改胡俗,而为大隋臣民。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原本时空中,固然“天可汗”之尊号,是李世民被突厥等诸胡酋长敬献所得,然其实杨坚早在李世民之前,就已得到突厥等胡对他敬献的类似尊称,便是启民可汗等对他“莫缘可汗”之尊称。“莫缘”,即突厥语之“天、伟大的”之意。
杨坚这等赫赫功绩,距今不远。李世民英杰之属,兼以年轻气盛,当然是心向慕之。遂就其父割地求兵之意,自然极不赞成。在他看来,堂堂华夏,岂能效北齐、北周卑躬屈膝之举?可他却也知,眼下汉军势强,己方势弱,若无外力相助,河东难保。权衡轻重,虽心有不甘,他乃也只能暂抑胸中憋闷,静观李渊再遣之使者能否以此说动处罗可汗。
收好李渊的手书,李世民将手书内容与帐中的房玄龄等简单的说了下,随即叹道:“割地以求兵,辱我国威,纵然得成,终为权宜,非长策也!”击打了下案几,又说道,“奈何方今时势,不得已而为之!且待收复河东,转取中原,天下定后,必使我失地得还,重令胡儿俯首!”
却李渊的再度遣使,能否获成,现尚未知。
李世民便将此事,暂放在一边,心神仍是集中在了当前的战局上。
下午时,已定下了“择其虚弱,以其一路而击之”的总体方略,但在具体的实施上,还需要细节化。就在接到李渊手书之前,李世民刚与房玄龄、宗罗睺等将各项细节议定。
军急如火,不能耽误。
李世民就口述军令,由记室参军房玄龄代为拟写。
大的军令计八条。
其中防守这块儿的军令四条。
其一,令柴绍、殷开山、侯君集等守秀容,令若代北汉军攻袭,坚守待援。其二,令窦轨、长孙无忌、李神通等守离石,令不必出击,紧守关隘即可。其三,令长孙顺德引一部兵,南下增兵交城,一则形成随时可援太原的态势,安定太原守军军心;再则与东边的汾阳、盂县两县呼应,加强太原北部此三县的防御能力;并同时也是更好地扼守静乐到太原之间的通道。其四,令谢叔方、赵慈景引兵千人,入驻太原。——如前所述,谢叔方原是李元吉的部将,他与太原现下城中的守军将校多熟;亦如前所述,赵慈景是李渊五女婿,调他俩入驻太原,也是为安定太原军心。
待机进战的军令两条。
其一,令宗罗睺整兵待战,一旦代北汉军南下,就北上袭扰崞县,抄代北汉军粮道。其二,令从现驻离石的唐骑中,再调千骑到静乐,听从李世民的指挥。
侦查、攻心类的军令两条。
其一,令秀容、离石、静乐等各地唐军皆广遣斥候,细探四路汉军的将校、兵力、行进路线等。其二,令各处唐军,皆散布谣言,诈称突厥将遣骑南下,以助唐军。——散此谣言,倒不只是为动摇汉军军心,亦是为争取河东诸郡心怀异志的强豪等之可能会因此而有的叛汉。
八条军令,三个方面,攻守兼备,辅以攻心,可谓面面俱到,甚为周全。
各道军令是夜急送而出,分下往各地唐军诸部。
而在次日早上,昨晚四五更才睡的李世民,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房玄龄唤醒,乃是又有紧急军报送到。系段德操之报。梁师都三日前遣兵南侵延安,不过被段德操击退了。
梁师都这个时候南侵,不外乎两个可能。
要么是他欲趁唐军主力在河东与汉军交战,段德操部也分了部分兵马助战之机,一报一直以来打不过段德操,屡次被段德操击败之恨;要么是李善道派人与他取得了联系,他企图骚扰河东唐军之后方,从而为李善道骚动河东唐军的军心。
却不论两个可能中的何种,梁师都无非是癣疥之疾,只一个段德操,就足够对付他了。
这道军报,并没有使李世民分心。
……
却就在李世民接到这份军报的这天下午。
静乐西南,越过离石郡的群山,三四百里外,龙泉郡的郡治隰川城外,迎来了一支汉军。
当前打着“右备身大将军”的大旗,便是徐世绩所率之从临汾而来的数千汉军步骑。
陈敬儿、王行本等在隰川之诸将,尽於道上相迎。
身在中军的徐世绩闻得前军聂黑闼等报,不敢怠慢,赶忙策马而出,只带了长史邴元真、参军张亮,与丘孝刚、张公瑾等数从将,——至於亲兵,仅仅只带了一火十骑,便赶前相见。
从行军队伍的边上疾行而过,赶到军前,望见前头道边的草地上,立着数十骑。
徐世绩驱马又行不远,便就先主动下马,步行往之。邴元真等没料到他会提前下马,怔了怔,也都跟着下马,随他步行近前。这数十骑都还没下马,见得此状,亦纷纷从马上下来。便有一人为首,迎将上来。两下各行数十步,彼此相见。徐世绩打眼看之,此为首者即陈敬儿。
“怎敢劳陈公远迎!”徐世绩客气说道。
陈敬儿呲牙一笑,露出满嘴白牙,行礼说道:“本应至县界迎大将军,离石唐军小有异动,故只好在此候迎。失礼之处,尚敢请大将军勿怪。”指向身边诸将,一一与徐世绩介绍。
便是王行本等,皆向徐世绩行以军礼。
徐世绩一一回礼,问陈敬儿说道:“敢问陈公,唐军有何异动?”
“且请大将军先进城,到郡府再说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