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诸路兵马的各道最新调动军情,汇聚到静乐,已是多日后。
最后送到的军报,是关於李靖部的动态。
李靖率众,号称万人,自临汾县东北而上,先是进入了上党郡,在上党郡腹心的襄垣县停驻了一天,旋转北上,经榆社,已出上党,到了平城。——如前所述,平城是太原郡东南部的一个县,与上党郡接壤。此县在去年汉军第一次攻入河东时,被宋金刚夺占。在李善道率汉军主力还河北之后,刘弘基、刘政会所统之太原唐军,曾经试图将此县夺回,然被宋金刚击退。故虽太原城北部的汾阳、盂县,太原唐军已从刘武周部手中收复,但平城仍为汉军所据。
有关李靖部的这道军报之前,先后急报到静乐的是萧裕、魏刀儿,以及西河、龙泉汉军的情报。萧裕、魏刀儿部的情报,是其两部兵马除留部分驻五台县以外,余皆开往崞县,与已撤回崞县的宋金刚部会合。西河汉军的情报,报的是刘黑闼亲自到了平遥县。龙泉汉军的情报,仅比李靖部的情报早到了静乐两天,乃徐世绩领兵一部,亦出临汾,进到了龙泉的郡治隰川。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感,充满李世民等人心头。
“王须达军覆身死,李善道这恐是羞恼成怒。”房玄龄故意语气轻松地说道。
李仲文说道:“只可惜王须达竟为段志玄所杀,若能降从殿下,对汉军士气之打击必然更大。”
听李仲文提及段志玄,李世民凝重的神情中,透出了一点哀痛,他推开案上刚送到的李靖部的情报,起得身来,下到帐中,背着手踱了几步,望向帐外碧蓝的天空,说道:“志玄年十四而从征高句丽。自太原举义,即随其父襄赞王业,忠贞不贰,屡建殊勋。下霍邑、克绛郡,攻永丰仓、破屈突通,灭薛仁杲,常为我锋镝,摧坚陷阵,论功每冠诸将。我方欲表酬其勋劳,显其名於天下,垂范於后世,不意遽殁於秀容。失我股肱,我心实悲,我心实痛!”
大业七年,段志玄时年十四,就应募从军,参与过杨广第一次征伐高句丽之战。他的父亲段偃师在李渊起兵时,为太原司法书佐。段志玄当时跟着他父亲,客居在太原,他姿质伟岸,有轻侠气,加上他父亲职掌的是法律事务,於是他颇得些太原恶少年的追从,他便以此募兵千余,与他父亲一同投到了李渊帐下,跟着李渊起兵。李渊将他拨入右军,即李世民所统此军,初任右领大都督府军头。从此以后,他就在李世民帐下征战,直到日前战死秀容。
李世民说“常为我锋镝,摧坚陷阵,论功每冠诸将”,这话不夸大。李世民年轻、善射,以英武自喜,他的帐下聚集了甚多骁桀悍勇之辈,如公孙武达等皆是,比之年岁的话,段志玄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和他们中年长的相较,小个几岁,然若比以往之战功,无人能与他相比。
当此前段志玄阵亡的军报呈到静乐时,李世民就已大哭了一场,连着两三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甚至便在昨天,房玄龄为缓解他的悲痛,专门给他端来了他最爱吃的蜜饯、玉露团、甜雪等几样甜品时,他还又想起了段志玄。——李世民好吃甜食,段志玄不爱吃,因此每当李世民与他分享时,他总是一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用饭常态,反是小口小口地吃,往往李世民吃完一碟了,他还一个都没吃完。李世民有次便戏谑他:“君昂藏丈夫,奈何啜食若含珠,反若妇人?”他直言回答:“恐殿下再赐也。”当时使李世民哈哈大笑。
回忆起这件事,房玄龄献的诸样甜食,李世民昨日非但无心品尝,且又忍不住泪水滴落。
当下痛惜着段志玄之死,李世民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潸然欲泣。从吏急忙呈上绢巾。李世民擦了下眼角,再又望了望帐外的蓝天,见得几朵白云悠悠,如似堆棉,他不觉又是长叹一声,说道:“何苍穹之冥冥,竟不知余之戚戚!”转过身来,回到了案后,重新坐下。
段志玄这一死,他固然是失去了一员虎将,但眼下汉军异动频频,必是将要发起攻势,这等紧要的军情之前,他也只能将哀痛的心情按下,强忍悲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应对之策上。
却因为段志玄之死,李世民竟有这等伤痛,看似好像与他英武绝伦的形象不符,实则正见其性情之真。李世民毕竟也年轻,比段志玄还小一岁,年轻人不免多情,故他虽英武雄断,然待秦王府诸将、诸臣,向来以真心相交。段志玄从其最早,两人年岁又相当,名为主臣,同若友朋,故其死也,悲不自胜。然哀恸未已,即敛容决事,却又正是显出了其英断的这一面。
房玄龄说道:“段志玄殉国,实为我军之恸。然今李善道接连调兵遣将,贼势汹汹,殿下宜且自抑,以全军计。若能以志玄之死情动三军,义励将士,则志玄之志不灭,其死也荣。”
“卿言极是!”李世民安抚住了内心的伤痛,将有关李靖部的这道军报再又拈起,略看了眼,便与帐中诸将、诸臣说道,“玄龄说得对,近日李善道接连调兵,南北四路兵马齐动,其势确乎汹汹。公等就此,各有何度?李善道四路齐动,其意何在?愿闻公等高见,尽请言来。”
李世民话音落下,帐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汉军四路齐出,声势浩大,其真正意图必须尽快判明,方能对症下药。
片刻后,见没有人争抢发言,房玄龄率先开口,他捋着清须,缓声说道:“殿下,李善道用兵,向来虚实结合。观此四路:北路宋金刚会合萧裕、魏刀儿,兵聚崞县,其势最显,直指秀容。西路由徐世绩节制诸军,兵发龙泉,意自是在离石;中路刘黑闼亲赴平遥,当太原之南面,东路李靖出上党,入平城,胁太原之东翼,这两路则自是为压迫我太原之用意。四路齐出,各有所向,似如处处烽烟,然其真实所图,仆以为,仍在秀容,是其北路才是主攻!”
他顿了顿,接着深入分,说析道,“缘何仆以为北路、秀容才是汉贼主攻方向,李善道之真实所图?盖因两故。王须达新败,秀容易手,此乃汉军之大败也,李善道必欲夺回秀容,一雪前耻,重振军威,此其一;秀容为汾阳三县之北面屏障,此县不得,汉军就不能攻我汾阳三县,进而也就不能从北面夹击太原,是欲南北夹击太原,秀容必需先拔,此二。
“因仆以为,李善道之所图,必是秀容。而其余三路,无论西进离石,还是中、东两路威逼太原,无非是牵制之用,旨在使我军不敢全力增援秀容,从而为宋金刚等夺回秀容创造战机。”
李世民点了点头,转看其余诸人。
杜如晦紧接着补充,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说道:“玄龄所言,仆深以为然。李善道此策,乃是‘胁我根本,攻其必拔’之计。秀容为其必拔之地,因关乎其南北夹击太原之方略能否执行,是故仆亦以为,李善道之此四路俱进,而其实欲取者,必秀容也。
“然其此策,又可谓阳谋。太原系我河东之根本,其中、东两路虽为牵制,然刘黑闼为汉军大将,骁勇多诈,李靖其人,亦有军略,却皆不可小觑,则若一旦被其兵临太原城下,足以令晋阳震动,使我三军动摇,因此即便其谋,被我等料中,我军对此却也不可不防。”
宗罗睺也在帐中。
李世民问他:“将军何意?”
宗罗睺沉吟了下,恭敬地回答说道:“殿下,末将以为,记室、法曹二公,剖析甚是。秀容必定是汉军此次四路并进之主攻所在。除记室、法曹二公所言之缘由外,尚有一证可以佐之。”
“哦?将军请说。”
宗罗睺说道:“即是离石、太原两郡之形势。离石郡与太原郡东皆多山地,进军不易,尤其离石郡,自龙泉北上,大军所能通行的河谷、山道只有两条,只要我以精卒扼黄芦、高唐几个要隘,纵其雄师百万,亦难越之。则是汉军西、东两路,势必进战艰难。而又刘黑闼所统之中路,虽然较少险阻,但我太原坚城,只凭一路,纵然被刘黑闼攻下了祁县、太谷,进到了太原城下,其亦必不会有什么作为,对太原城造不成多大的威胁。由此可知,其南面之三路,正如记室、法曹二公之所断定,无非是虚张声势,为牵制我军主力,分殿下之心罢了。”
李世民微微颔首,注意到李仲文眉头紧锁,问他说道:“将军有何虑之?”
李仲文说道:“敢禀殿下,记室、法曹二公与宗公所言,俱皆中肯,析分明白,仆亦以为然。唯是仆窃以为,有一点不可不备。便是李靖所部。”
“哦?”李世民聚精会神,听他细说。
李仲文说道:“太原郡东部,现为我军所守者,计有和顺、乐平、寿阳、石艾、盂诸县。县虽不少,可各县驻兵皆不为多。据险守之,李靖固是不易夺取;可若李靖并不攻取此诸县?他若虚晃一枪,径过诸县北上,至秀容或崞县与宋金刚等合兵,则宋金刚诸部之势将更盛矣!”
李世民点头说道:“将军此虑,确为深虑。魏刀儿、萧裕两部已向崞县,与宋金刚会合,以我料之,李善道实欲图者,若果为秀容,则现驻善阳的高曦部,很有可能也会被他调到崞县。如此,宋、魏、萧、高四部合兵,声势已颇盛矣,若再添上李靖部,——李靖部号称万众,纵无万众,亦当数千,则其可用之兵,恐即至少将达两万余众。以此之众,秀容将难抵御。对此的确是须当有备,当令太原详探。”再问余下诸臣、诸将,“公等各是何见?”
没有发言的还有谢叔方等人。
谢叔方本李元吉部将,亦一勇将,数有战功,因熟悉太原情况,这次从在李世民军中。他便就太原的城防补充了一点,说道:“殿下,太原城坚池深,守卒万余,粮秣不缺,只要外以谨守,内安百姓,将士同心,一如宗公所指,纵是刘黑闼一路汉贼进至城下,亦足自守,无须殿下多虑。”
宗罗睺得到了谢叔方的肯定,又见房玄龄等没有人再做补充发言了,就起身离席,行个军礼,依然的恭敬姿态中,这时带出了几分慷慨勇气,请战说道:“殿下!汉贼分兵四路,正说明李善道现无与我决战之心。末将愚见,这对我军言之,即正是我军择其虚弱,以其一路而击之的良机。末将敢请殿下坐镇静乐,总揽全局,且勿被汉贼汹汹之势扰乱心神。而末将愿请精兵,为殿下锋锐进击,无论北路秀容,还是中路刘黑闼,抑或还师离石,迎击徐世绩,但凭殿下指派,末将必奋勇破之,以挫汉贼锐气,瓦解其势!”
李世民听罢其言,不觉拍了下案几,再次起身下帐,把他躬着的身子扶起,握住其手,与房玄龄、杜如晦、李仲文等文武诸臣赞赏地说道:“罗睺此语,深得兵法,正合我意!”
松开宗罗睺的手,他来到沙盘前,凝神看了稍顷,取细直鞭在手,点了下秀容、离石、太原南、太原东这四面,说道,“公等适才议论,见解相同,皆以为李善道此四路进兵,意必在秀容,其余三路牵制而已。我意亦然!其之南面三路,无非为使我分心,乱我分寸,使我进退失据,不知所宜为者。却李善道未免小觑於我了!如此,我军宜何以应对?
“罗睺‘择其虚弱,以其一路而击之’,正是上策!任他四路来,我只一路去。通过歼王须达部,从而我军夺占秀容,对我军在河东之局面,已稍扭不利;今若能再歼汉军此四路中之一路,乃至两路,河东之局势就将更为扭转,对我军将转为有利矣!”
他丢下细直鞭,回转身来,顾视诸人,英挺之气已复,斩钉截铁地说道,“秀容,绝不能失,在此根本上,广遣斥候,细探宋金刚、李靖、刘黑闼、徐世绩诸部虚实,吾将择而歼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