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祁曜君没说的是,抛开谢宇这个明显的破绽,这一场并不严密的布局里,他其实曾有无数次机会,从那漏洞百出的罗网里挣脱出来。
比如当初季月欢觉得自己是季家人改命失败的产物,骤然消沉之时,最好的解决办法分明是把言灵叫来问清楚,偏偏言灵就在这个时候离开,不见踪迹。
而当时季月欢还没有跟他坦白过往,一切只是他综合自己的梦境与季月欢的表现得出的判断。
所以,这不是很明显吗?言灵作为最便捷的参考答案,却在此时消失,为的不就是逼他,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在她身上么?
再比如……住持。
就像他质问住持时所说的那样,他曾经亲口说她有无私之功,承恩泽之果,往后余生,所遇皆所求,所得皆所愿,可是当祁曜君第二次出现在护国寺之时,他却说至亲缘浅,浮生梦短,明月独照,遗憾难消。
是,两句谶纬并非完全相悖,只需要调换一下顺序,一切都说得通。
可偏偏这两句话出现的时机不对。
明明应该在消解遗憾之后才能出现的“如愿”二字,偏偏出现在遗憾之前。
这说明什么?
说明早在很久之前,有人就料定了他愿意用自己的命给季书棋续命。
如此明晃晃的算计,几乎已经贴到他脸上了。
他该生气的,便是不续又如何?他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权的九五之尊,有人居然把主意都动到他头上!就算是天意又如何,他该给背后之人一个教训,让他看清楚,在这大曜,他比天大。
可他做不到。
一想到她那双黑沉沉的,暗无天日的眼睛,他的心就在抽痛,他忍受不了她眼里的光再一次暗淡下去。
被算计又如何?
无关紧要。
他心甘情愿被算计。
他也知道住持是故意的,他有意调换两次谶纬的出现的时机,用一种隐晦的方式给他暗示,给他留足了反悔的余地。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季月欢的眼睫毛一直颤,像是还陷在这样的真相里,有点回不过神来。
祁曜君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她,给她缓冲的时间。
良久之后,季月欢才苦笑。
“祁曜君,我忽然不知道该夸你聪明,还是该骂你是个笨蛋。”
他确实有着超越常人的智商,明明一早就拨开前方的迷雾,清楚地发现了藏匿其中的陷阱。
偏偏他不闪不避,一头扎了进去。
“都行,或者你高兴的话,就叫聪明的笨蛋?”
季月欢:“……”
她真是服了他忽然的幽默。
祁曜君捏了捏她的脸。
“季月欢,我觉得你有点钻牛角尖了。”
季月欢原本要拍开他爪子的手一顿,仰头疑惑地看向他。
她知道祁曜君比自己聪明,有时候看问题的角度更全面,会给她不一样的思路。
祁曜君低叹一声。
“你仔细想想,他为了下了这么大一盘棋,棋盘之上,谁人不是棋子?”
“你娘不是吗?说残忍一点她的存在最初大概只是为了让你顺利降生。你三个哥哥不是吗?他们的出众保证我在爱上你之前不敢让你死,贵妃不是吗?这个所谓的朋友是季尾草给你找的,她的存在让你进宫之后不至于寸步难行……”
祁曜君冷静地说出一个又一个听起来无比残忍的事实。
“可是你看先前他提起你娘时的神情,你敢说他和你娘之间的感情都是假的吗?你曾经为了季予阳迎战东莱国勇士,你对他的维护是假的吗?你一早就知道贵妃最先认识的所谓朋友不是你,可是这么久以来你们在宫中守望相助,难道这些也只是一句算计就能盖过的吗?”
在季月欢越来越怔然的目光中,祁曜君定定地看向她。
“可你没有推开他们,你欣然接受了他们的存在,如今却独独推开我,为什么?季月欢,就因为我爱你,所以要被更加苛刻地对待吗?这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季月欢垂着眼。
祁曜君不说,她都没发现,她潜意识里,对祁曜君存在着一种非常极端的不信任。
她知道自己针对的并不是祁曜君这个人,而是爱情这种东西。
她体会过亲情,小老头对她的偏爱让她潜意识里对亲情更渴望,也对亲人更宽容。
她虽然也没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友情,但对季月欢来说,朋友间的分分合合都是正常的,哪怕半路和对方走散,也不过是一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往后大家各自安好,离别时也不会过分难堪。
唯有爱情不同。
这是一种,比朋友之间的分寸感来的更加亲密,却又没有血缘将两人紧密维系的一种关系。
比如朋友在成为朋友时,也可以有其他朋友,但恋人在成为恋人后,不可以有其他恋人。
这种亲密中甚至带了独占意味的关系,注定了对方会入侵自己的生活,会吞噬自己的独处空间,两个人的生活会缓慢交织在一起,其中甚至会掺杂对方背后的各类社会关系,或者,利益关系。
所以恋人如果不能走向好的结局,那么最终一定是让人最痛苦的支离破碎。
朋友走到最后最多就是不联系,可恋人走到最后,你会发现生活处处充满对方遗留的痕迹,回忆如同把锈钝了的钢刀,在往后余生反复凌迟。
怎么能不苛刻呢?
季月欢闭上眼:
“抱歉,与你无关,是我的问题。”
祁曜君面部线条绷得很紧,他不喜欢听到这句话。
“季月欢,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
季月欢苦笑,“那不然我应该把责任推给谁?”
祁曜君掷地有声:
“你该推给季和,是季和的三心二意造成你和郑曼一生的悲剧,季和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却常常把爱挂在嘴边,这才让你潜意识里觉得爱情就是如此扭曲不堪的东西,让你避如蛇蝎。”
“你甚至可以推给谢宇,谢宇口口声声爱你,却让你受尽委屈,这让你对爱情两个字进一步恐惧。”
“季月欢,别再说什么是你的问题了,你从头到尾都没有问题。”
“不是你的错,从来不是。”
他的语气笃定,眼神坚毅,让季月欢心头一悸。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曾经无数次拿谢宇和祁曜君作比较,可事实上,祁曜君和谢宇完全不同。
她对谢宇的不信任其实源自于谢宇爱上她的时机。
那是在她走出大山之后。
她出门在外摒弃了自己的一切过往,在谢宇眼中,她长相优越,成绩优异,脾气又好,简直完美到不能再完美。
除了谢宇,大学时代对她有过好感的人不计其数。
那些人喜欢她的原因,跟谢宇没什么不同。
可季月欢自己知道,她有着不堪的过去,有着窘迫的家境,甚至连一具健康的躯体都没有,她不认为那些人在知道这些之后,会对她深爱依旧。
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往往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她从不否认谢宇对她的爱,只是那份爱,终究败给了现实。
但祁曜君是不一样的。
他从一开始就了解她的过去,他接受的从来不是目之所及伪装出来的她,而是连同她所有的不堪一并包容。
他没有因为那些她自己都不愿提及的过往而轻视她,没有像谢宇一样心存怜悯怕打击到她而绝口不提。
反而是心疼,甚至痛恨自己不在现场,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可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不是的。
她抛弃了过去的自己,让她永久地停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陷入泥淖,而自己头也不回地脱身离开。
但祁曜君方才与她剖析过往之时,不过短短几句话,便用他的聪明才智,帮她把那个被泥潭淹没的自己,一点点拽了出来。
那分明是一枚连她都不在意的碎片,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细细擦拭上面的灰尘,然后珍而重之地交还给她。
或许,真的可以信一次呢?
要赌吗?
季月欢闭上眼,主动伸手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祁朝纪,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