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园与宁远侯府合府之日，恰逢团哥儿满月宴，汴京城里的权贵勋戚几乎倾巢而来。
红绸绕着朱漆廊柱蜿蜒，金箔贴就的“喜”字在暖阳下闪着光，廊下悬着的宫灯随风轻晃，映得青砖地上的落英都添了几分喜庆。
前厅戏班子正唱着《长生殿》的选段，丝竹管弦声混着宾客的谈笑声，隔着几重院落都能听得真切。
高清欢跟着沈从兴踏入澄园时，眉头就没舒展过。
她身着一身石青色绣折枝牡丹的褙子，腰间系着累丝嵌珠的玉带，魏国公府嫡女的矜贵刻在眉眼间，却难掩眼底的郁色。
方才在客厅歇脚时，几个贵妇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话里话外都是“顾公爷夫人不敬婆母”“庶女当家没规矩”的闲话，句句都钻进了她耳朵里。
那领头嚼舌根的，正是顾廷烨的继母小秦氏，脸上挂着悲悯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利。
“这般不知礼数的人，也配当郡公夫人？”
高清欢心里憋着气，借口透气，带着两个女使往花园走去。
澄园的花园打理得精致，曲径通幽处种着成片的芍药，粉白嫣红开得正盛，花丛旁的青石桌上还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可没等她静下心来，一阵尖酸的话语就从花架后飘了过来。
“……什么魏国公嫡女，如今高家倒了霉，叔父都被罢官，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
小邹氏穿着一身桃红罗裙，鬓边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正对着几个禹州来的旧部家眷撇嘴。
“瞧她那高傲样子，连禹州话都不肯学，怕不是打心底里看不起咱们这些从穷地方出来的人？”
她声音不算小，故意要让路过的人听见，见高清欢站在不远处，非但不收敛，反而拔高了声调。
“再说了，她当正妻又如何？将军心里记挂的是谁，府里上下谁不清楚？”
“我姐姐为救禹王妃丢了性命，将军娶我，既是念着姐姐的情分，也是给邹家一个交代。”
“她倒好，占着正妻的位置，整日摆脸色，真以为能压过我去？”
高清欢气得浑身发颤，指尖紧紧攥着帕子，指节都泛了白。
她身后的女使忍不住低声吐槽：“不过是个妾室，也敢这般猖狂，真是穷乡僻壤出来的，没见过规矩。”
这话正好撞在小邹氏枪口上。
她猛地转过身，叉着腰走到高清欢面前，脸上满是嚣张跋扈的笑意：“穷乡僻壤怎么了？”
“我们禹州人虽不如汴京人金贵，却也懂得知恩图报！”
“将军是禹州出来的，禹王妃也是禹州出来的，就连当今圣上也是承我们禹州人的情！”
她上下打量着高清欢，眼神里满是讥讽。
“你怕是连禹州的桑树都没见过吧？那成片的桑林，春天结的桑葚又大又甜；还有禹州的米酒，醇厚绵长，哪是汴京这些寡淡的酒水能比的？”
“将军最爱吃的酥饼，只有我会做；将军小时候的趣事，也只有我知道。”
“你呢？除了摆嫡女的架子，你还会什么？”
“你放肆！”高清欢强压着怒火，她自幼饱读诗书，不屑于跟人撒泼，只冷冷道。
“你这般上蹿下跳，倒真是应了‘沐猴而冠’四个字。”
“身为妾室，不安分守己，反倒在这里搬弄是非，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小邹氏哪里听得懂这般文雅的骂语，只觉得高清欢在羞辱自己，顿时炸了毛。
“你敢骂我？我看你是分不清事实了！”
“别以为你是正妻就能作威作福，禹王府记着我邹家的恩，将军宠着我，你能奈我何？”
一旁的小沈氏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却句句都向着小邹氏：“嫂子，妹妹年纪小，说话没个轻重，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年纪小？”高清欢冷笑。
“她既然敢说这话，就该知道后果。”
“我高家虽暂时失势，却也轮不到一个妾室来欺辱！”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花架那头忽然传来一阵轻咳。
小秦氏扶着向嬷嬷的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担忧”的神色：“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宴会，怎么吵起来了？”
她看似劝和，实则火上浇油，对着周围围观的宾客叹气道：“都怪我老了，管不住家里的事。”
“如今澄园是二媳妇当家，我这老婆子说话也没人听了。”
“只是这般闹下去，怕是要让外人看了顾家的笑话。”
这话明着是自责，暗着却是在说明兰治家无方，纵容下小邹氏闹事，顺带坐实了“不敬婆母”的传言。
高清欢本就对明兰心存芥蒂，听了小秦氏的话，更是怒火中烧。
恰在此时，明兰带着丹橘匆匆赶来。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绣兰草的褙子，头上只簪了一支白玉簪，身姿纤细却气场沉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各位嫂嫂、妹妹，前厅的宴席已经备好，戏班子也唱到精彩处了，随我过去入席吧。”
她话音刚落，高清欢就冷着脸开怼：“惺惺作态！盛明兰，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明兰脸上的笑意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寒芒。
她知道高清欢定是听信了小秦氏的谣言，却依旧耐着性子道：“沈家嫂嫂，有什么事咱们席间慢慢说，莫要在花园里让外人看了笑话。”
“笑话？”高清欢往前一步，逼近明兰。
“最大的笑话就是你！庶女出身，攀了高枝做了郡公夫人，就以为自己能无法无天了？”
“欺上瞒下、忤逆不孝、欺辱婆母，你做的这些事，当全天下人都是瞎子吗？”
小邹氏见状，立刻换了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拉着高清欢的衣袖撒娇：“姐姐，有话好好说，要骂就骂我吧，别为难明兰姐姐。”
“姐姐也是身不由己，当家主母不好当呢。”
她这话说得看似维护明兰，实则坐实了明兰“当家后愈发跋扈”的传言。
明兰眼神一冷，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语气依旧平静：“邹妹妹说笑了。”
“我与沈嫂嫂之间并无恩怨，想来是有什么误会。”
“不如咱们先入席，等宴席散了，我再好好跟嫂嫂解释。”
“误会？”高清欢冷笑一声，扫了眼在场的宾客。
“南曲戏文里有一出《苏秦衣锦还乡记》，你听过没有？‘衣锦不还乡，犹如黑夜行’！”
“如今这场面，可不就是你顾公爷夫人衣锦还乡的好戏？”
“你仗着顾将军立了战功，在汴京城里耀武扬威，连婆母都不放在眼里，现在还想在我头上逞威风？”
“我告诉你，休想！”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带着颤音：“是不是个个都以为我高家没落了，是个人都能踩上一脚？你们可别忘了，我魏国公府还没倒呢！”
“小邹氏一个妾室敢当众诋毁我，你盛明兰敢纵容她，无非就是觉得我高家好欺负！”
明兰捏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知道此刻越是辩解，越是容易落人口实，只能沉声道：“嫂嫂是最宽厚明理的人，何必跟这些小事计较？”
“什么威风不威风的，不过是些场面话、恭维话罢了。”
“今日是我儿满月宴，也是澄园合府的好日子，莫要让这些不愉快坏了兴致。”
“你不用在这里给我陪笑脸！”高清欢一把推开明兰的手。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就是觉得我高家失势，攀不上你顾家的高枝了！”
“瞧瞧你们这些人，出身香山野岭，却偏要学着京中贵女的模样，穿金戴银，真是贻笑大方！”
小沈氏连忙上前拉着高清欢：“嫂子，算了算了，明兰姐姐是哥哥的至交好友的妻子，咱们别得罪她。”
“得罪她？”高清欢甩开小沈氏的手，眼神锐利如刀。
“我看是你们一直偏袒这个小贱人！”
“她欺负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她年纪小？”
“她在府里作威作福，霸占将军的宠爱，你怎么不说她不懂规矩？”
“小沈氏，你心里到底向着谁，当我看不出来吗？”
明兰见场面愈发混乱，知道再劝下去也无济于事，只能对丹橘吩咐：“先带邹妹妹去偏院歇歇，等宴席散了再说。”
“想走？”高清欢眼疾手快，立刻让身后的女使拦住了小邹氏。
“今日不说清楚，谁也别想走！我倒要问问她，一个妾室，凭什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小邹氏被拦住，顿时撒起泼来，哭喊着：“姐姐饶命！我不是故意的！”
“都是我嘴笨，说错了话，你就饶了我吧！”
她一边哭，一边偷偷观察周围的宾客，故意要让高清欢下不来台。
小沈氏急得直跺脚：“嫂子，真的算了！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不好？”高清欢看着小邹氏惺惺作态的样子，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
“她当众诋毁我，欺负我，现在装可怜就想算了？没那么容易！”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一巴掌甩在了小邹氏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花园里瞬间安静下来。
小邹氏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她愣了片刻，随即放声大哭：“你敢打我？将军不会放过你的！禹王妃也不会放过你的！”
说着，她就扑上去要跟高清欢厮打。
两个女使连忙上前拉扯，小沈氏也去拦着，花园里顿时乱作一团。
钗环散落，衣裙撕裂，尖叫声、哭闹声、拉扯声混在一起，引得更多宾客围了过来。
明兰见状，连忙上前劝架，却被混乱中的人推了一把，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手腕也被蹭出了一道红痕。
“六妹妹，你没事吧？”墨兰站在人群外围，嘴角噙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假意上前搀扶，眼底却满是看好戏的神色。
她巴不得明兰出丑，最好让这场宴会彻底变成笑柄。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顾廷烨一身紫色常服，腰佩宝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刚在前厅应酬完，就听说花园里闹了起来，生怕明兰受委屈，一路快步赶来。
看到明兰被人推搡，手腕红肿，顾廷烨眼底瞬间燃起怒火。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人群，一把扯开缠在一起的女使，将明兰护在怀里，语气冰冷：“谁敢动我夫人？”
他气场强大，常年征战的煞气扑面而来，周围的人顿时不敢再乱动。
几乎是同时，沈从兴也赶了过来。
他看到眼前的混乱场面，又瞥见小邹氏脸上的指印，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一边拉过小邹氏，一边对着高清欢露出为难的神色：“夫人，你怎么能动手打人？”
高清欢看着沈从兴护着小邹氏的样子，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本就对这桩婚事不满，如今丈夫的偏袒更是让她寒透了心。
“我动手打人？”高清欢惨然一笑。
“沈从兴，你问问她，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当众诋毁我，羞辱我高家，我打她一巴掌，算是轻的！”
沈从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高清欢的眼睛，只含糊道：“好了好了，都是误会。”
“不过是些女儿家的口角，不值当较真。”
“前厅还有戏班子唱《莺莺传》，听说娘子们都爱听，不如咱们都去前厅看戏？”
他一边说，一边给周围的宾客使眼色，希望大家能帮着打圆场。
“去去去，大家都去，都去！”宾客们见状，连忙附和着，纷纷往后退去。
他们都知道顾廷烨和沈从兴如今位高权重，没人愿意掺和这后院的纷争。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花园里只剩下高清欢一个人。
她站在原地，望着沈从兴护着小邹氏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顾廷烨小心翼翼地给明兰揉着手腕，眼眶瞬间红了。
她本是魏国公府嫡女，金尊玉贵，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
若不是高家势衰，她怎么会被迫嫁给沈从兴这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
丈夫念着前妻，宠着妻妹，将她这个正妻视作无物。
禹王妃偏袒宠妾，府里上下看她的笑话。
如今就连参加一场宴会，都要被人当众诋毁，被丈夫偏袒旁人。
满肚子的委屈和心酸涌上心头，高清欢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转身朝着花园外走去。
背影孤绝，带着无尽的凄凉。
明兰看着高清欢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高清欢的苦楚，却也无能为力。
这后院的纷争，从来都是剪不断理还乱。
顾廷烨感受到怀中人的叹息，低头看向她，语气柔和了许多：“别怕，有我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明兰抬头看向顾廷烨，点了点头，眼底的寒意渐渐散去。
有他护着，再大的风浪，她也能扛过去。
而不远处的花架后，小秦氏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场风波，不过是个开始。
高家嫡女在澄园吃了亏，魏国公府以及宫里的曹太后和高皇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她倒要看看，盛明兰这个庶女，能在顾家的位置上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