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为了确保新村建设不出纰漏,为了让灾民能尽快安居,他几乎投入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精力,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对于水库重建和火灾善后,他确实采取了“抓大放小”的策略,主要依赖李东升这个副组长去具体落实。他并非完全不管,但投入的深度和频次,远远不够。
而省委调查组……肖北更是亲身领教了他们的厉害。他自己都被秘密谈话,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调查组为了彻查问题,采取雷霆手段,抓人、双规,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他无法指责。
但在客观上,这种高强度、不间断的“外科手术式”查处,确实严重冲击了水库乃至水利局本就脆弱的组织架构,导致了大量管理岗位的空缺和职能的瘫痪。
李东升说的“无人可用”、“不敢工作”,绝非推诿之词,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能怪李东升吗?好像不能。在这种内外交困、上下挤压的极端情况下,换做是谁,恐怕都难以面面俱到,难免左支右绌。
他能改变现状吗?
他改变不了市委、省委坚决彻查的决心和部署,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变出那么多可靠又干净的中层干部去填补空缺。
一种巨大的、结构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之前对李东升的怒火,此刻显得那么苍白和……不合时宜。
挂了电话,肖北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转过身,看着依旧蜷缩在椅子上,因为听到他打电话而暂时止住哭泣,正用一双泪眼小心翼翼望着他的肖薇。她听到了他和李东升的对话,似乎也明白了一些其中的艰难。
肖北走到她面前,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带着心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责备:“肖大姐……就算……就算有千难万难,你……你也不能走上这条路啊!这是……这是糟蹋你自己啊!郑科长在天之灵,他……”
“我也不想啊!肖市长!!” 肖北的话仿佛再次刺痛了肖薇最敏感的神经,她猛地抬起头,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声音凄厉而绝望,“可我还能怎么办?!您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她激动地用手拍着自己的胸口,泣不成声:
“家里……家里早就一分钱都没有了!兴旺那点工资,以前也就刚够开销,他这一走……抚恤金又迟迟不下来……公公的药不能断,一断就可能……两个孩子要吃要穿要上学……学校催学费催了多少次了……我……我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人家现在看到我都躲着走!我要照顾老人,还要照顾孩子,根本无法参加工作。只能去打零工,洗盘子,发传单……可那点钱够干什么?连买药都不够!”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我......我只是一个女人啊!肖市长!一个无人依靠,死了老公,上有老下有下的女人啊......”肖薇哭的颤抖,哽咽着说:“孩子饿得哇哇哭,看着公公疼得在床上呻吟……我……我恨不得自己去死了算了!可是我不能啊!我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老人怎么办?”
她死死抓住肖北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仰着满是泪痕的脸,绝望地看着他:“肖市长,我知道我脏!我下贱!我对不起兴旺!可......可你知道吗?当我刚刚死了儿子的老公公,拉着我的胳膊,流着泪跟我说:‘肖薇啊,你......你今天回来的时候,给我买包老鼠药吧......我不能...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您知道,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肖薇摇着头,哭着说:“您问我怎么能走上这条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想着,只要能弄到点钱,能让孩子们吃顿饱饭,别让公公去死……我……我什么都愿意干啊!那些男人,操我一次多少钱您知道吗?二十块钱!二十块钱都不够我们一家四口一人吃碗烩面的,但是,但是够我买二十块钱的菜,在家里做顿饭,管饱我的两个孩子和公公,让他们不用再饿肚子......呜呜呜……”
肖薇的哭诉,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肖北的心。
不仅肖北,整间审讯室的所有人,协警、民警、中队长、所长,全都沉默了。
饶是心如钢铁的一线警察,此时心里也动容了。
肖北转过身闭上了眼。
这不是什么冤案,这是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的女人,在维护最后一点尊严和让家人活下去之间,做出的最痛苦、最无奈、也最令人心碎的选择。所有的道理、所有的指责,在这样赤裸裸的生存压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晕厥的女人,看着她身上那件廉价的、与她气质格格不入的吊带裙,看着她手腕上尚未消退的铐痕,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责任感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导致这一切结果到底是谁的错,甚至不知道该怪谁。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本以为这是封建时代的悲哀,未曾想到,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也成了赤裸裸的社会现象。
有些人一顿饭就吃掉几千块,有些人买个包包就上万块,可有些人,竟然还在为了一顿饭而去卖淫。
肖北的脸上一阵臊得慌。
就在昨天,省消防总队的一个副总队长来玄商检查指导火灾调查工作,他亲自作陪,晚上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总共八个人,却足足点了十六个菜。
他不知道这顿饭多少钱,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只知道,散场的时候,酒喝的不少,但十六个菜却几乎没人动......
当一些人挥霍无度时,另一些人却要为最基本的生存付出人格和尊严的代价。
但此时来不及多想,当务之急是解决肖薇的问题。
但这又是一个极其敏感的漩涡。卖淫嫖娼是违法行为,不仅卖淫嫖娼这个罪名敏感,而且插手干预司法也很敏感。
他一个副市长,深夜出现在派出所,再公然干预具体案件处理,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他今晚来此的初衷本就经不起推敲。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肖薇,这位英雄的遗孀,在被生活逼入绝境后,还要被扣上“卖淫”的罪名,投入拘留所,让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庭雪上加霜吗?
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