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泪珠砸在“回家”二字上,瞬间洇成一团模糊的墨迹,仿佛一个绝望的漩涡,将张辽最后一丝坚守的意志彻底吞噬。
他握着那枚冰冷的童渊门令牌,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腰间一个早已磨得光滑的竹筒。
这正是秦溪设计的“音匣灯”的核心部件,由戴宗冒死潜入,与那封家书一并送达。
“咔哒。”
他轻轻拨动机括,竹筒内传来一阵细微的“沙沙”声,紧接着,一个稚嫩又带着怯意的童音,如同穿透了千山万水的风,钻入他的耳膜。
“爹……爹……归来……”
那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并州口音,每个字都念得磕磕绊-绊,后面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但就是这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张辽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个破败的草屋里,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儿子,正趴在昏暗的油灯下,用冻得通红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草纸上写下这四个字。
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母亲咳血后留下的淡淡腥气。
七尺高的汉子,北疆闻名的悍将,此刻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满口铁锈味,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忠?义?
他曾以为,为故主丁原复仇,为义兄吕布尽忠,便是大丈夫所为。
后来追随袁绍,是为报其收容之恩。
可现在,他的忠义,换来的是什么?
是母亲在饥寒交迫中苟延残喘,是儿子拾柴换纸,日夜期盼一个从未见过的爹爹!
而那个被他视为敌人的刘甸,却在替他尽孝!替他为子!
一夜无眠。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张辽双目赤红地走出营帐,眼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召集了跟随自己多年的十余名心腹校尉,中军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张辽环视一圈,这些都是从并州就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诸位,丁公已亡,吕侯已逝,如今袁公亦……亦兵败身死。”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人心:“敢问诸位,主公皆亡,我等之忠,当归何处?”
帐内死寂一片。
这个问题太过诛心,无人敢答。
有人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土,有人紧紧攥着腰间的刀柄,指节发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帐外亲卫高声来报:“报!南军使者至,携鸿王军令!”
片刻后,冯胜亲笔签发的《归元军令·赦降章》被快马传遍了整个壶关。
军令以最直白的语言宣告:凡弃暗投明归附汉鸿王者,无论过往立场,一概既往不咎!
原有军职、衔级,全部保留!
更震撼的是,所有归降将士,皆可获得“协理屯田”之权,参与到新政土改之中!
这纸军令,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水,激起千层巨浪。
而真正让所有并州将士心神剧震的,是军令附带的首批“昭雪协理员”名单。
名单上,三个名字赫然在列——高览、韩猛、淳于琼!
这三人,曾是袁绍麾下悍将,手上都沾过南军将士的鲜血。
可如今,他们非但没有被清算,反而正在乌巢监督地方清丈田亩,每日与百姓同食,为新政奔走。
军令旁还配着拓印的画像,画中高览正挽着裤腿站在水田里,同一个老农笑得开怀。
这比任何空洞的许诺都更具说服力!
壶关的军心,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
远在邺城的李儒,第一时间便通过安插在张辽军中的眼线,察觉到了这股危险的暗流。
他深知张辽乃并州军魂,一旦张辽动摇,整个北方防线将不攻自破。
“妇人之仁,最易为亲情所困!”李儒冷笑一声,他当即命心腹快马加鞭,携带一枚纯金打造的“并州牧”大印赶赴壶关。
他对使者面授机宜:“告诉张文远,只要他能守住壶关,待我家主公整合河北,必表他为并州牧!让他名正言顺,做真正的并州之主!”
然而,这名使者刚出邺城不过百里,便一头撞进了戴宗布下的天罗地网。
人与金印,被一同送到了刘甸面前。
“主公,李儒老贼果然出手了!”冯胜看着那枚金光闪闪的大印,沉声道,“此计歹毒,直击张辽内心最渴望之处。若让他收到,恐生变数。”
刘甸却只是拿起那枚金印掂了掂,随即轻蔑地扔回盒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放他回去。”
“什么?”冯胜一愣。
“人,放了。印,也让他带回去。”刘甸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取过一张空白的帛书,递给那名吓得魂不附体的使者,“再附我一封回信。”
使者颤抖着展开帛书,上面空无一字。
刘甸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俯瞰众生的威压:“带回去,给李儒。让他自己写,想当什么。”
当李儒收到这封无字之信,又听完使者转述刘甸的原话时,他气得须发皆张,猛地将那枚金印狠狠砸在地上,怒吼道:“竖子!安敢如此欺我!”
他却不知,此举正中刘甸下怀。
在绝对的实力和民心面前,任何高位的许诺都显得虚妄可笑。
这则“无字回信”的轶事,反而比金印本身更快地传到了壶关。
并州兵们私下议论:“听说了吗?李儒想封咱们将军当并州牧,结果鸿王爷说,让李儒自己写想当什么官!”
“哈哈!这是压根没把他们放眼里啊!”
“就是!一个空头许诺,哪比得上鸿王爷给咱们爹娘分的田地实在!”
李儒的离间计,就此沦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与此同时,秦溪主导的“影册计划”,终于结出了最致命的果实。
一本名为《并州冤籍图》的册子,悄然送抵刘甸案头。
图册上,用朱砂密密麻麻标注出了张辽麾下八成以上将士的家眷信息。
其中,竟有七成以上的家庭,在过去数年间遭受过本地豪强侵占田产、官府苛待盘剥的血泪史!
每一条记录后面,都附有确凿的证据拓本:被撕毁的田契、伪造的借据、酷吏的判词……
“做得好。”刘甸眼中寒芒一闪,“将这些证据,分门别类,制成简报。混入北运的药材包中,用我们的民间渠道,送进壶关。”
三日后,壶关一名负责押运粮草的普通队率,在交接一批从南方走私来的伤药时,意外发现药包夹层里塞着一卷油纸。
他好奇地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
油纸上,赫然是他家祖坟的界碑拓片!
而旁边附带的一份县衙公文显示,他家那块被当地豪绅觊觎多年的坟地,已被县令判给了对方,那块刻着他曾祖父名讳的石碑,竟被挪去给县令的新宅当了马槽石!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那队率双目赤红,仰天发出一声悲愤的嘶吼。
他猛地撕碎身上的军服,抄起朴刀,对着身旁十几个同乡嘶喊道:“弟兄们!我等在此为袁氏卖命,家里的祖坟都让人给刨了!这仗,还打个鸟!愿随我南归的,现在就走!”
当夜,十余骑趁着夜色,冲开哨卡,一路向南狂奔而去。
这只是一个开始。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
刘甸的最后一步棋,落在了乌巢书院。
他下令,在书院内增设“并州专班”,免费招收所有来自并州的流亡学子。
课程内容极为特殊,除了经义,更加入了“边镇屯田实务”与“胡汉共治策论”等实用科目。
更令人振奋的是,刘甸竟请动了前朝廷尉、以刚正不阿闻名的周谟,担任书院的名誉讲师。
周谟亲临乌巢的第一堂课,讲述的便是自己当年如何顶住压力,依法驳回豪强夺田案,为数百并州边民保住家产的旧事。
消息传开,整个河北为之震动。
连远在雁门、代郡的读书人,都开始拖家带口,向南迁徙。
他们明白,这位汉鸿王,不只是要打天下,更是在为并州的未来,规划一条真正的出路!
壶关大营内,人心惶惶。将领们私下里议论的话题,已经彻底变了。
“咱们守着壶关,到底是在守谁的土地?”
“是啊,咱们打生打死,难道就是为了让那些豪强污吏,更好地欺压咱们的爹娘妻儿?”
“听说乌巢那边,读书人都能学怎么管地、怎么治胡人了……咱们这仗,到底为谁而打?”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
一个月圆之夜,万籁俱寂。
壶关那厚重得仿佛能压垮一切的城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
张辽一身素衣,未着甲胄,率领八百最精锐的亲骑,策马而出。
他们没有点燃一支火把,马蹄皆裹着厚布,队列中,只高高举着一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冷的白幡。
大军一路向南,在距离乌巢大营十里处,悄然停下。
一名亲卫单骑向前,很快被南军的游骑拦下。
他没有反抗,只是高高举起手中的两样东西。
一枚锈蚀的童渊门令牌。
以及一封用鲜血写就的书信。
信,很快被呈递到刘甸面前。
他展开血书,只见上面字字泣血,力透纸背:
“辽非不忠,实不忍见并州百姓,为一人之野心而殉葬。今愿率旧部八百骑归附,唯求三事:一,不改旧部编制,仍由辽统辖;二,容辽为母守孝、为子赎罪三年,战事之余,侍奉堂前;三,归附之后,许辽先战一役,以正去留之名!”
刘甸看完,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将血书递给一旁的冯胜,目光望向北方那片深邃的夜空,轻声道:“你看,我不是抢了他的兵……”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我是让他自己,找到了应该站的地方。”
话音刚落,北方天际,一颗亮得惊人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焰尾,骤然划破夜幕。
它坠落的方向,正是早已化为一片废墟的洛阳太庙。
冯胜心头剧震,正要开口。
刘甸却已站起身,掸了掸衣袍,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传令,卸甲。”
“全军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妄动。”
“冯胜,随朕出营,去接一位故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