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鸡第三遍打鸣时,乌巢昭雪书院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房老头搓着冻红的手,望着院外已排起的长队——三百个裹着粗布袄的孩子,最小的不过八岁,最大的二十来岁,怀里都抱着用旧布包着的竹片笔,鼻尖冻得通红却直挺挺站着,像一排小树苗。
“开讲啦!”门房老头扯着嗓子喊了一嗓子。
最先涌进来的是个扎着歪辫的小丫头,她跑得太急,鞋尖踢到门槛,整个人往前栽去。
旁边穿补丁棉袍的少年眼疾手快捞住她,粗声粗气:“没看杨教头说过?进院要稳当!”小丫头抹了把鼻涕,冲他露出豁牙的笑:“周大哥教我的字,我昨晚在墙上画了半宿呢。”
正厅里,秦溪已立在漆着《九章算术》图的屏风前。
她今日换了件月白交领短襦,发间只插根木簪,却比穿官服时更显利落。
案上摆着用陶模刻的田亩图,边角还沾着未擦净的炭灰——这是她昨夜在油灯下赶制的教具。
“今日讲《田亩勘定法》。”秦溪抬手示意学生落座,声音清越如泉,“各位可知,为何要勘定田界?”
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回答:
“为了分地公平!”
“县吏总说我家地多,多收粮!”
秦溪指尖轻点陶模上的界碑标记:“界碑不可移,契书不可毁。这八个字,是从三十七个被篡改的地契里抠出来的。”
她展开一卷泛黄的竹简,“前朝有个老农,用草绳量地,被贪吏烧了草绳,硬说他多占三亩。今日你们学的,是用竹尺、标杆、水准绳,量出寸土不差的数。”
话音未落,后排突然传来抽噎声。
所有人转头望去。
角落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青布衫洗得发白,肩头剧烈起伏。
他怀里紧抱着个布包,布角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像是系过什么信物。
“小友,可是哪里不懂?”秦溪放软了声调。
少年猛地站起来,布包“啪”地摔在地上。
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骨碌碌滚出来,最上面压着张染血的纸:“我爹懂!他说县吏要多收两石粮,是违了鸿王爷的《均赋令》。他攥着您写的律条去理论,被县吏用锁链抽……”他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抽得背上没块好肉,半夜就咽了气!”
满室寂静。
有人认出那染血的纸正是前日刘甸在粮仓前念的《归元律》抄本,边角还留着少年用指甲抠的痕。
秦溪弯腰拾起染血的律条,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着少年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昨夜整理卷宗时,看到的并州某县税册——本该“亩税五升”的条目,被朱笔重重勾改成“亩税八升”,批注栏写着“袁使君急粮”。
“把你爹的案子说清楚。”
声音从正厅门口传来。
刘甸立在光影里,玄色大氅未系,露出腰间龙纹金章。
他身后跟着冯胜,策本在手中翻得哗哗响——方才他在院外听见动静,直接掀了门帘进来。
少年膝盖一弯就要跪,被刘甸伸手托住:“这里不是公堂,是书院。”
“我叫牛柱。”少年抹了把脸,“上个月廿三,县吏带着乡丁到我家,说要加征‘急运粮’。我爹说《归元律》里写了,非战时加税要过三老评议。县吏就笑,说鸿王爷的律条管不着袁将军的兵。”
他扯开衣领,后背露出暗红的鞭痕,“这是他们用带刺的藤条抽的,我娘求他们停手,被推得撞在石磨上……”
“够了。”杨再兴的声音像擂鼓。
他不知何时站在廊下,铁锄扛在肩头,眼眶泛红。
这个总把“改命”二字挂在嘴边的汉子,此刻喉结动了动,“牛小子,你爹是条汉子。”
话音刚落,院外突然传来哭嚎。
“青牛村的棺材来了!”门房老头跌跌撞撞跑进来,“足有七口棺材,都盖着破草席,后面跟着百来号人,手里举着血手印!”
刘甸转身望向正厅外的空地。
晨雾未散,七口黑棺排得整整齐齐,最前面那口的草席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半截染血的粗布——和牛柱怀里的红绳,是同一种颜色。
“鸿王爷!”人群里跌出个白发老妇,她扑到刘甸脚边,怀里抱着个缺了口的陶碗,“我儿子也死在‘急运粮’上,求您给个公道!”
冯胜按住腰间令旗,目光扫过人群里几个眼神游移的青壮——那是昨日在工地磨洋工的,此刻却哭得比谁都响。
他正要说话,刘甸已蹲下身,轻轻扶起老妇:“您要的公道,不是我一个人给的。”
他直起身子,声音响彻全院:“今日起,昭雪书院设评议会。学员、乡老、从前替袁军办事的降吏,三方共审旧案。判词要贴在院门口,公示三日才能执行。”他望向牛柱,“你爹的案子,由你做原告;当年批‘急运粮’的县丞,现在是书院助教,做被告。”
人群炸开了锅。
那个曾替袁军强征民粮的降吏“扑通”跪下,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小人愿招!当年是袁使君的参军拿剑抵着我脖子,说不征粮就砍我全家……”
“你说的,要在评议会上讲。”刘甸的目光扫过人群,“你们不是要学律法么?就从审这些案子开始。”
正午时分,杨再兴的铁锄在书院操场划出一道白线。
他卷起袖子,露出臂膀上狰狞的刀疤:“这线是规矩。越线者,罚背《归元律》十遍。”
有个剃着板寸的少年嗤笑:“武教头,您这线拿脚一蹭就没了,算甚规矩?”
杨再兴弯腰抓起把黄土,沿着线撒了层:“现在呢?”他转头对冯胜道,“借个逃兵使使。”
冯胜挑眉,冲角落努努嘴。
昨日被花荣抓住的袁军逃兵梗着脖子走过来,故意把脚跨在线外三寸:“老子偏要越,你能怎……”
“跪下。”杨再兴的铁锄尖点在他膝弯。
逃兵膝盖一软,“咚”地跪在白线外。
杨再兴扔过一卷竹简:“抄《赈务篇》,三日抄不完,今日领的粮扣光。”
那逃兵盯着竹简上“凡冒领粮米者,杖二十”的字样,突然哭嚎:“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吃奶的娃,不冒领粮就得饿死啊!”
“所以更要学律。”杨再兴蹲下来,手指戳着“灾年开仓,当验五证”的条目,“你若早知道要带乡保的人丁册,何至于被当作细作?”他站起身,声音放得温和,“这书院没墙,但规矩是刻在心里的。”
当天夜里,戴宗的密报塞进了刘甸的案头。
绢帛上的字迹带着露水:“张辽率三千黑甲骑驻壶关,闭城不纳袁绍令。其母在河内白草村,与孙儿相依,常被里正抢粮;其子每日拾柴换纸,写‘爹爹归来’四字,已攒了半筐。”
刘甸放下密报,望着烛火里晃动的影子。
他想起童渊曾说,张辽当年在北疆护商队,为救百个百姓,自己挨了十三刀。
这样的人,怎会真的甘为袁绍驱使?
“秦溪。”他唤来典书官,“整理一份《并州将士家眷安置录》,要写清楚每个将士的父母妻儿在哪儿,受了什么苦。”
三日后,书院外墙多了面“家书墙”。
青石板上钉着上百个竹筒,百姓可以把想对前线亲人说的话写在帛上,塞进竹筒,由书院的先生免费誊抄。
更妙的是秦溪设计的“音匣灯”——用薄竹片刻下亲人的声音,封进糊着绵纸的灯笼,随家书一起送往前线。
第一个收到音匣灯的,是乌巢降卒王二的弟弟。
他在壶关城头拆开灯笼时,竹片“沙沙”作响,传出王二的声音:“阿弟,鸿王爷的粮能吃饱,书院能读书。娘的病,有医正瞧着……”
城头上的并州兵围了过来。
有人抹着眼泪说:“我娘上月咳血,不知现在怎样。”有人攥着灯笼穗子喃喃:“我儿子该会走路了吧?”
第七日深夜,花荣的鸣镝划破乌巢的夜空。
他蹲在屋顶,弓弦绷得如月,喝道:“报上名来!”
墙根下的蒙面骑士举起双手,声音带着哽咽:“在下是张文远的亲卫队长。”他摘下头巾,露出左脸狰狞的刀疤,“将军他……他不知道老夫人还活着,更不知道小公子每天拾柴换纸……”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残破的帛书,“这是老夫人托人带的信,说‘阿辽,娘在白草村等你回家’。”
刘甸接过帛书,指腹抚过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然是目不识丁的老妇请人代写的。
他抬头时,烛火映得眼底发亮:“你且回。”他提起笔,在帛书空白处批了一行字,“告诉张将军,朕不召他来,只等他回家。”
当夜,戴宗带着家书与音匣灯北上。
而壶关的中军帐里,张辽握着那枚锈蚀的童渊门令牌,望着南方的夜空。
灯烛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影,照见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照见他眼角滑下的泪,滴在“娘在白草村等你回家”的字迹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