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千军万马,撕扯着朱翊钧的披风。
锦衣卫们手持火把在两侧开道,火苗在暴雪中明明灭灭.
朱翊钧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靴底与积雪摩擦发出\"咯吱\"声响,陈矩举着宫灯的手不住颤抖,暖黄光晕里,皇帝通红的耳尖和睫毛上凝结的冰碴刺得他眼眶发疼……
终于望见张府朱漆大门时。
此时,张府门第大开。
满门老小跪了满地,雪水浸透的衣摆与青石砖冻成一片。
朱翊钧的声音被北风撕成碎片:“都起来吧……”
“谢陛下。”
穿过九曲回廊,廊下灯笼在风雪中剧烈摇晃,投下满院破碎的光影。
朱翊钧的狐裘大氅早已被雪水浸透,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可他浑然不觉,只盯着前方引路的张嗣修。
转过最后一道月洞门时,进入了张居正的寝房。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是人参、附子与当归混合的苦涩气息,混着经久不散的血腥味是那么的刺鼻。
病榻前的炭盆烧得正旺,火光照亮张居正凹陷的面颊,他闭着眼睛,粗喘着气……即便是粗喘着气,可也透露着虚弱,这口气吐出来,在吸进去好似要费很多的力气……
这位昔日执掌乾坤的内阁首辅,此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此时是坐起身子的,在他的后背是数不清的垫子,来支撑着他的身体,他穿上了官服,即便这身大红色的官服早就不合身了。
看着张居正的这副模样,朱翊钧的喉咙突然哽住,十年间那些君臣争执、朝堂风波,在看到此时张居正的时候,一切都消散了……
陈矩赶忙搬来了一张椅子,放在了床前,又捧来鎏金手炉塞进皇帝掌心。
朱翊钧却甩开手炉,将自己身后的狐裘大氅脱掉,丢给了陈矩。
“你也下去取暖吧。”
“是陛下。”
陈矩闻言躬身退下,而后将房门关着。
这个时候,从皇宫到张府的路还在清扫着。
上千名禁军,数百名太监大半夜都在扫大街……
而朱翊钧径直走到了张居正的面前,轻声唤道:“师傅..……学生来了……”
“师傅……”
“师傅……学生来了……”
朱翊钧连唤数声,都未见张居正有什么反应,而后叹了口气,停顿片刻后唤道:“阁老,朕,朕来了……”
听到这话,张居正的眼皮才动了动,缓缓地张开……
浑浊地眼中,先是模糊,而后慢慢清晰,最后他看到了朱翊钧。
“陛下...能来...臣...死亦无憾..……”
张居正地声音非常虚弱。
他再也没有力气喊出,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陛下...新政...万不可废...”张居正每说一个字,都要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
“流民...赋税...边疆...党争……”
“陛下,要辛苦您了……”
火盆中,炭块突然爆裂出火星,映得张居正本就苍白的脸愈发透明。
朱翊钧望着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重重地点了点头:“阁老放心,朕不敢有丝毫懈怠,新政不会废。边疆安稳,百姓富足,这是你我君臣共同的心愿。”
“朕永不改初心。”
“那就好……”
“那就好……”
“陛下,大半年前,老臣最后一次在乾清宫中,跟陛下坐而论道,您……”
“曾论及生死,陛下问道,人在死时,会想起什么,老臣回答,想的是多活几年,陛下不认可,今日……老臣给陛下一个答案,您说的是对的……”
“临死之时,最忘记不掉的,反而是自己留在世上的这些存在……”
朱翊钧认真的听着。
“那你当时对老臣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您的梦?”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没有欺骗阁老,朕的那些梦,跟亲生经历过一般,朕在梦中也走错了路,做了误国之君,不过梦醒了,就要改变……朕比梦中的自己勤奋,朕同样改变了梦中的事情……阁老,朕说的这些,您信吗?”
张居正轻轻笑了笑:“老……老臣马上就要咽气了,可老臣还是不信……”
“那阁老为何要问?”
“善梦者,思虑过多,陛下你从小聪明,想的多,想的太多,看的太远,拿此事询问,就是想告诉陛下,最后一件事情……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行事莫急,莫躁……不要……不要过得太累了……”
“朕明白了……”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陛下啊,下雪了,路滑,回宫的时候,慢一些……”
火盆中最后一块银炭突然迸裂,张居正的笑容凝固在唇角,那双曾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眼睛,此刻正蒙着层淡淡的雾气,浑浊却依然固执地凝视着他。
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像是春蚕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啃食桑叶,最终化作绵长而微弱的叹息……
他死了。
真的死了。
曾经能挥毫写下雄文策论的手,如今瘦得只剩嶙峋指节,原本的张神童,已经油尽灯……
“阁老...走好……“
“师傅……走好……”
朱翊钧的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
他很难过。
即便他已经习惯了朝堂上没有张居正存在的时光了。
整理了一番情绪,又深深的看了一番自己的老师,想要将他此时的模样牢牢的记在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推开了门,走出了卧室。
此时卧室外,张家老小都在等候。
他们也看到了此时陛下眼睛微微有些红润……
“进去吧……”
说着,便踏步向前……
陈矩赶忙追上,将宫里面新送来的大氅披在了身上。
身后张居正的房内,传来了张家人的哭喊声。
而此时的朱翊钧正大步朝着张府外走去。
等到出了张府,朱翊钧发现数里长街的积雪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青石砖泛着冷冽的光,唯有空中纷扬的雪幕还在提醒这场风雪的肆虐。
而自己的龙辇已经停在了张府外,锦衣卫包括指挥使,同知,以及各个大一些的,出现在皇帝身边的头目,都已经在龙辇旁守候。
“这路清得倒快。”朱翊钧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陈矩慌忙低头,不敢接话。
“回宫吧。”
说着,朱翊钧登上了龙辇。
在回头去看张府。
随后仰头望着漫天飞絮般的雪片。
北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恍惚间又回到方才张府的病榻前,那个消瘦的身影正用最后的气力叮嘱他\"莫急,莫躁\"。
“谁言天公不好客……”
“漫天风雪送一人……”
“张居正……张江陵……张师傅……张阁老……走好……”
朱翊钧的低语被风雪撕碎,却字字清晰……说完之后,他进入了龙辇之中……
天子的仪仗队返回皇宫……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这个在史书里翻云覆雨的内阁首辅张居正,远比朝堂上的剪影来得鲜活……
有人骂他是擅权专政的奸佞,有人赞他是力挽狂澜的救星,可当真正翻开那些蒙尘的奏折与密信,才惊觉这个被称作\"张江陵\"的男人,分明是把自己锻成了一柄锋利的刀——刀刃所向,是积弊百年的大明王朝,而刀柄,却始终握在苍生手里……
世人总说他飞扬跋扈,可谁又记得他推行考成法时,在文渊阁熬红的双眼?
六部衙门的公文往来被刻上了期限,从中央到州县的官员都像被上了发条的齿轮,大明这架生锈的马车,就是在他近乎严苛的鞭策下重新转动起来。
有人弹劾他变法乱政,却没人看见那些深夜里,他对着空荡的殿堂苦思冥想,烛泪在砚台里凝成冰晶。
他不是不想做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可当看到黄河决堤时百姓抱着浮木哀嚎,当发现国库空虚到连边军冬衣都凑不齐,他只能把文人的风骨淬炼成铁腕,哪怕因此背负骂名……
“愿以一身许国,不以家事辞劳”……
这份近乎偏执的家国情怀,让他在权力的旋涡里越陷越深,也让他成为了大明最后的脊梁。
当然,他绝非完人。蟒袍玉带的奢华,纵情享乐,他会利用职权打压异己,甚至在推行改革时手段凌厉得近乎残暴。
可当后来人站在历史的长河边回望,突然明白所谓英雄,从来不是完美无缺的神像。
张居正就像那轮照彻寒夜的孤月,虽然有暗斑,却依然用全部的光,照亮了即将坠入深渊的大明王朝……
考成法是他留给大明朝最宝贵地财富……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执行力最为重要……
做一个愤世嫉俗的好人容易,但要逆天改命把一个积重难返江河日下的庞然大物从下跌趋势中挽救起来实在是太难。
更何况,张居正并不是生来就拥有权柄的人。
他也是一个标准的读书人,一个背景普通的正统士大夫,并不是什么天潢贵胄。
一个把个人名誉抛在脑后,只为了改革事业的人,怎么不值得肃然起敬……
同读圣贤书,圣贤做不到的他做了,圣贤做的,他也能做,复杂的人性在他身上更加复杂。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大明朝失去了张居正……
年轻的皇帝终究是失去了他的老师……
但……
一切还要向前走……
……………………
想要考公地书友就努力一把,改变污浊的世界,做第二个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