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雪粒扑打在乾清宫朱红的宫墙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陈矩半倚坐在椅子上,今日,他值夜。
在他旁边的小墩旁放着一杯茶盏,氤氲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此时的陈矩正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
而这本书正是前些时日张国之所说的笔者写下的圣天子南巡记。
出版了。
在江南卖的挺好,不过普通的老百姓不喜欢看,讲书的,这圣天子南巡记都不带讲的。
看圣天子在外面瞎晃悠,也不带颜色,哪有看猴子打玉帝痛快呢……
大多数销量都去了官府,各级官吏,以及士绅……
作为宫里面的司礼监执笔太监,陈矩也是非常重视自己的学习,刚一上市,在南方的孝子贤孙便早早的给差人送来了。
正在看的入神的时候,忽听得殿外传来凌乱脚步声。
他刚一将书本放下,那小太监便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帽檐上的积雪簌簌落在摊子上,鼻青脸肿的。
“怎么了,瞧你这鼻青脸肿的,这么着急……”
“陈...陈公公!礼部张大人在宫门外求见,说...说事关首辅大人,小的不敢耽搁,深夜不得令,也不敢让人开宫门,只能先来通报,又怕事情太大,跑的快了些……”
“你说张阁老的儿子。”
“是……”
陈矩听完之后,知道事情紧急,因为朱翊钧跟所有的值班太监都说过,只要是张府的事情,别管多晚,都要第一时间禀告。
陈矩从怀中取出自己司礼监的腰牌。
“你去宫门值守锦衣卫王千户那里,让所有的锦衣卫都麻溜的起来,陛下可能要出宫……还有,拿着我的腰牌去开宫门,让张侍郎入宫……”
“算了算了,你去拿我腰牌去开宫门,我在差人去王千户那里。”
这小太监接过腰牌,行了一礼后,赶忙离开……
而这边陈矩又差人去了值守的锦衣卫那里通知。
安排妥当后,陈矩便去了暖阁。
暖阁外的铜胎掐丝珐琅炭盆燃得正旺,值夜小太监歪在蟠龙柱旁打盹,下巴几乎要戳进胸口。
陈矩飞起一脚踢在他腘窝:“滚去倒热水!”话音未落,人已挑开明黄锦缎帘子。
暖阁内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朱翊钧蜷在绣着海水江崖纹的锦被里,黑发散落枕畔,眉间还凝着未褪的倦意。
“陛下...陛下...”陈矩擎着羊角宫灯,烛火在龙榻前投下摇晃的影子。
沉睡中的朱翊钧睫毛轻颤,睁开眼来,看到陈矩,问道:“何事?”
他声音沙哑,带着刚醒的慵懒。
“礼部侍郎张嗣修求见,说首辅大人...”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朱翊钧听到这话,立马恢复了清醒,他猛地起身,掀开锦被坐起。
“张嗣修,张师傅……快,快更衣……”
“是,陛下。”
殿内顿时忙作一团。
掌衣女官捧着织金蟒袍疾步而入,金线在烛火下流转生辉。
朱翊钧任由太监们替他系上嵌东珠的玉带,又裹上狐裘大氅,发冠尚未戴好便大步往外走。
檐角铜铃被风雪撞得叮咚作响,他望着漫天飞雪,忽然顿住脚步——
雪幕中,张嗣修正跪在丹陛之下……
而这个时候的张嗣修也看到了朱翊钧。
“陛下……”张嗣修猛地叩首,额头撞在覆雪的汉白玉上发出闷响,“父亲醒了,他...他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朱翊钧喉结滚动,抬脚便要往台阶下走。
陈矩慌忙扯住他衣袖:“陛下!雪深尺余,车马难行,容奴婢先派人清道...……”
话音被呼啸的北风撕碎。
朱翊钧甩开他的手,看向张嗣修道:“起来吧。”
“谢陛下。”
“车马难行,你是如何来的……”
“陛下,臣是徒步而来,不过,陛下您乃万金之躯,还是先差人清道吧,来之前,父亲已经应诺,定是会等到陛下的……...”说话间,张嗣修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而这个时候,宫中值班锦衣卫千户王首道,带着六十多个锦衣卫也是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而后看到丹陛之上的天子,守在原地……
“你能走,朕也能走!”
“朕怎能让师傅久等呢……这可不尊师重道了……”
说完话后,朱翊钧便抬起脚步朝前走去。
“陛下,您……这,……龙体要紧啊,陛下,清道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陈矩大惊失色,赶忙朝前跑了两步,拦在朱翊钧的身前跪下:“陛下,真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在陛下更衣的时候,奴婢已经让前宫的人都唤起来了……”
下着茫茫大雪,低上积雪也非常厚,这一路,肯定难走,陈矩想着的稳妥方案,就是让宫门守卫禁军,前宫的太监宫女们,齐上阵,不用半个时辰,便能将皇宫到张府的路给清扫完,到时候,皇帝陛下便可乘坐龙辇前去,不至于挨冷受冻……
“你若是愿意跟朕一起去,便立即起身,你若是不愿跟朕去,便滚一边去,别耽误朕的时间……”
“陛下……”说到此处,陈矩停下,而后起身:“陛下,奴婢扶着您……”
“不用,朕脚下稳着呢……”
“稳着呢……”
朱翊钧慢慢的下了台阶,正如他说的,自己走的很稳,很稳……
等到朱翊钧出了宫门,才发现前面已有诸多的士卒,太监正在清扫积雪……
朱翊钧也不理会,带着陈矩,张嗣修以及锦衣卫护卫,朝着前面走去。
这个时候,朱翊钧走的就已经很快了……
大雪依然在下。
走了许久后,朱翊钧已经不觉得寒冷,他的额头上已有了汗珠……
皑皑白雪,将夜晚的京城映射的如白昼一般……
他抬起头,看着前方还要继续走的路。
忽然想到了,登基之初,自己下旨辍朝,张居正独自一人前来上朝……
那日凌晨的雪,与今日的深夜的雪,一样大,一样难走……
不过,那一次是张居正为社稷而来,而朱翊钧这次,是为张居正而去……
走着的路是一样的,只是中间相隔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