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张府一大早便开始布置灵堂。
门第之上,挂起了孝布,唯一在朝为官的儿子张嗣修带上早就准备好的丁忧疏前往皇宫,要交于殿前。
朱翊钧昨日返回,已到子夜,虽感疲惫,但并未休息,当然,也睡不着。
一直坐在龙椅之上,亲手攥写了悼文,以及对身后事安排的旨意,拟定了丧葬规格。
而冯保,陈矩,冯安等人,也是陪了一夜,用印盖章的……
文正的谥号,给定了。
实际上像大臣去世,理应有官员上陈谥号,恭天子挑选,不过,这个时候的朱翊钧已经习惯了自己做主。
北京城的天亮了。
晨光初现,琉璃瓦上的积雪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檐角垂落的冰棱在风中轻轻晃动。
胡同里此起彼伏响起扫雪声,一个老汉裹着辽东人常穿的羊皮袄,一边用竹扫帚推雪,一边扯着嗓子喊:”瑞雪兆丰年呐……“
孩童们举着红绸子做的风车在雪地里奔跑,雪球追着笑声滚出长长的辙印……
豆腐坊的梆子声穿透晨雾,热腾腾的豆香混着炉子的烟气漫过青石板路。
卖烧饼的老汉掀开棉帘子,手拍烧饼\"噼里啪啦\"的爆响引得几个小丫头踮脚张望。
穿粗布棉袄的妇人挎着竹篮去买豆腐,踩着厚厚的雪壳子,与过路的街坊打趣道:“昨儿这场雪,来的太及时了,来年乡下肯定有好收成啊……“
“就是,就是……”
张嗣修官袍外罩着素白孝布,怀中捧着明黄封套的奏疏,朝着皇宫走去。
街道两旁的百姓们纷纷驻足。
“难怪今早皇宫里的钟鼓比往常沉……原来,有大官昨天夜里去了啊……”
议论声随着扫雪的竹扫帚沙沙响起,又被北风卷着飘向灰蓝色的天空。
这是普通的一年,也是不普通的一天。
张嗣修攥紧奏疏继续前行,靴底碾碎的雪粒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恍惚间仿佛又看见父亲深夜伏于案前的身影,案头的烛火,也似此刻紫禁城上空那轮初升的朝阳……
入了宫,在太监的指引下,到了乾清宫中,他朝着端坐在上的天子,叩首:“臣张嗣修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张嗣修起身之后,便将手中奏疏高高举起:”陛下,这是臣所上丁忧表,恳请陛下应允……”
冯保快步走下,将奏疏接过,而后交给了坐在龙椅之上,有些疲惫的君主。
朱翊钧打开之后,细细查看。
“臣父太师张公居正,荷蒙先帝顾命,受陛下殊恩,鞠躬尽瘁二十余载。今不幸于万历九年十二月六日,积劳成疾,薨逝于位……”
“臣闻讣五内俱崩,号泣无地。伏念臣父生平尽忠报国,未敢有一日懈怠,今一旦长逝,臣痛不欲生……”
“礼云:“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臣叨蒙圣眷,忝列朝班,然人子之孝,不可不报。恳请陛下俯察愚诚,准予臣解职还乡,守制丁忧,以尽人子送终之礼……”
“臣父虽蒙追赠殊典,恩荣备至,然臣尚幼,未及承欢膝下,今惟愿守墓庐、尽孝道,以慰先父在天之灵。……”
“臣所任礼部右侍郎职,事关军国,未敢旷废。乞陛下简选贤能,暂代臣职,以保政务如常。臣不胜哀恳迫切之至,谨奉表以闻,伏惟圣鉴……”
朱翊钧看的是双眼含泪……他叹了口气:“朕准了。”
“谢陛下。”张嗣修再次行礼。
…………
而这个时候,官员们来到了各自的部衙,也都得知了张居正昨夜去世的事情。
虽然很多人都做足了准备,可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感觉到了惊颤。
这样一个手握大权数十年的人。
终于走了吗?
当然,有一部分人虽然脸上悲伤,但心里面却是另外一种场景。
人死政消。
这在历史上是常有的事情。
以前有,当下有,以后也会有。
张居正的新税制让朝廷收了银子,也不多说什么了,可那个考成法把官员当牛马一样对待,这个必须要废除。
只有废除了考成法,在大明朝当官才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很多官员也都存了心思。
因为张居正本身,他是有些问题经不起查的。
党争,是朝廷无法接受的罪责。
皇帝陛下不知道,大明朝最大的党,就是张居正窜到出来的。
现在的代表人物申时行还当着内阁次辅呢,依然把持朝政。
而且张居正用人,他会启用一些政见不合的人,但大多数还是有着任人唯亲的嫌疑,想要攻击张居正,借此攻击考成法,这一套是能玩下去的……
这些官员们到了部衙,屁股还没有坐热呢,便得诏,所有人都要到宫门外听旨。
官员们都不敢耽搁,纷纷前往。
六部九卿的乌纱帽在晨光里连成墨色长云,蟒袍玉带与青石板上的霜花交相辉映。
吏科给事中踮脚张望端门,忽被身后人踩住皂靴,正要发作,却见鸿胪寺序班高声喝道:“肃静……”
不过,低声议论依然还在。
“张大人的灵堂怕是摆满白烛了......等会宣完旨意,我等前去祭拜一番。”
“好,好……”
………………
话音未落,宫门吱呀洞开,张嗣修苍白着脸跨出门槛,衣服下摆扫过汉白玉阶前的雪花……
申时行蟒袍上还沾着未掸尽的雪粒,率先抢步上前:“贤侄,节哀……”
礼部尚书张四维,翰林院掌院学士等人潮水般涌来,素白孝带在寒风中翻卷如浪。
张嗣修对着此起彼伏的“节哀”声躬身行礼,额头的青灰在雪光下愈发明显,忽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一看,是张居正生前最器重,此时大明的靖国公戚继光……
待张嗣修穿过官员们的列队时,乾清宫铜铃骤然急响。
冯保带着一众小太监出现在了百官的面前。
他从身后小太监的手中接过天子写的悼文……也不要求百官下跪,便高声诵念起来。
“维万历万历九年辛巳,季冬之月,初六日甲辰,皇帝遣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致祭于故太师张居正灵前——”
冯保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老太监尖细的声音与寒风呼啸交织:“呜呼!公起于荆楚,辅朕冲龄。宵衣旰食廿载,夙夜在公;铁腕振衰十秋,丹心报国......”
黄绫上墨迹晕染处。
………………
“薪税法解民困,考成严政肃朝纲……”
………………
人群中忽有呜咽,却是海瑞,他回头看向群臣:“陛下对臣子如此隆恩,诸君何忍默然?”
皇帝亲笔写悼文,这份恩宠确实难得一见,就年初南巡去太祖高皇帝的陵寝,悼文都是礼部张四维书写的。
说着,海瑞伏地叩首,而众多官员也开始纷纷行礼,下跪……
张嗣维本已走远,闻声踉跄转身,正听到冯保高喊:“朕失股肱,国失栋梁……”而后终于嚎啕出声。
前面跪着的大臣们也都是低声抽泣。
有的表现欲望重的,同样嚎啕大哭……
等到官员们哭的差不多了……
冯保在拿出了圣旨。
这才是重头戏。
“诸君止哭,陛下旨意……”
听着冯保的话后,跪成一片的群臣纷纷停下哭泣。
“朕临御天下,赖股肱之臣弼成治理。故太师,上柱国、华盖殿大学士张居正,器宇恢宏,才猷冠世,膺皇考简拔之重,受先帝顾命之托,以天下为己任,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辅朕冲龄,总揽枢机,十余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社稷多难之际,公以卓识雄才,厉行改革,振纪纲以肃官常,核名实以清吏治,考成法行而百司奉职,。外则整饬边防,威镇九边,内则兴修水利,安澜漕运。殚精竭虑,不辞劳瘁,使四海晏然,黎民乐业,实乃中兴之良辅,社稷之干城……”
“今闻溘逝,朕心震悼,五内如焚。追思功绩,曷胜感怆……”
“兹赐谥“文正”,荫一子尚宝司丞,世袭罔替……”
“着礼部遣官致祭九坛,赐葬太师坟茔,一应丧葬礼数,悉照国公之例……配享太庙,永飨春秋……”
“朕当辍朝六日,以示哀悼……”
“京师自即日起,百日之内禁婚嫁、作乐,饮酒,举国同悲……”
“着史官特立专传,与伊尹周公等古之圣贤同列,垂范千秋。凡我臣民,咸宜知悉……”
…………
这次的丧葬规格非常高……百日之内禁婚嫁、作乐,饮酒,举国同悲……这是帝王的待遇……
按理说,不合理。
可现在下面的官员,可没有人敢跳出来说不合礼制,这个时间陛下正伤心着呢,要是现在跳出来,弄不好要陪着阁老走一趟阴间路了……
至于有胆量的海瑞,却也是默默领旨……在他看来,大明朝已经进入了皇帝陛下独治的时代……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