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刻的霜雾浓得化不开,辽人的号角声像生锈的刀刃在城砖上刮擦,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雀。
陈丹宁踩着冻僵的尸体站起来,靴底与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声,死去士兵的眼睛还睁着,眼珠上蒙着层白翳,映着城下乌压压的兽面纹盾牌 —— 那些盾牌边缘缀着风干的人耳,在晨雾里像串摇晃的黑色葡萄。
东城传来孩童的哭喊,十六岁的绣娘正用牙齿咬开麻绳,给木门板捆扎甲胄碎片。门板上还留着去年端午贴的 \"镇宅符\",朱砂字迹被血水污染,变成暗红的咒文。
第一波箭雨袭来时,陈丹宁看到七十岁的夫子举着磨尖的石砚,砚台底部还刻着 \"耕读传家\",残墨早已结冰,砚台边缘凝着的血珠却未冻住,顺着老人虎口的裂纹往下滴,在青砖上砸出暗红的梅花。
他突然想到几年前齐梓恒与一众伙伴们一起坐在青阳府府衙门口跪坐游行示威,面对羽林军他们丑恶的嘴脸却依旧要将百姓救出,他们当时尚且年幼的脸上是不是也露出了这般毅然决然的神情?
申时三刻,残阳将城楼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具趴在地上的尸体。最后的滚木用完了,百姓们拆下雕花的房梁,木头上的漆彩剥落处,露出 \"五谷丰登\" 的吉祥纹,此刻却被麻绳捆着磨盘,吱呀作响地砸向辽兵。
有妇人抱着磨盘坠楼,她的蓝布衫在风里鼓成风帆,绽开成两朵狰狞的墨菊。
日南府方向驰来的三骑快马踏碎薄冰,马蹄铁与石板路相撞迸出火星。信使的声音比城头的冰棱更冷:\"枕水若失 ——\" 话未说完,王婆婆扔下的石头砸在饿死的老狗身上,狗毛上结着的冰碴迸溅开来,混着老人鬓角的白发,竟分不清哪样更白。
黄昏时的北城传来木头碎裂的巨响,撞车撞开的半扇城门里,二十具百姓尸体被钉成肉盾,他们的手还保持着推拒的姿势,指甲缝里嵌着城门的木屑,脚底的血在地面汇成蜿蜒的河,冻成暗红色的琉璃。
陈丹宁看见李安倒下时,默不作声将他对面的蛮子一刀扎穿,随后还是想了想伸手将兄长旧部的双眼给合上了。
今日死了太多人了。
或许我今日也要结束。
戌初的月亮被硝烟染成铅灰色,像枚扣在天际的丧章。
陈丹宁的铁枪断成两截,断口处结着冰棱,刺得掌心生疼。他扯下少年士兵腰间的柴刀,刀把上的 \"保家\" 二字被手汗浸得发亮。
辽兵主将的战马踏过结冰的血泊,马蹄下迸溅的血珠在月光里凝成细小的冰晶,落进陈丹宁的睫毛。
李夫子砸向辽兵的城砖带着体温,老人长衫上的补丁结着冰,每走一步都发出布料撕裂的脆响。他念的 \"风萧萧兮\" 被血沫堵在喉间,化作嗬嗬的气音,却惊起城角栖着的寒鸦,鸦羽掠过陈丹宁的发梢,带下的不是羽毛,是片沾着血的霜。
寒夜里,霜花爬上每具尸体的睫毛,将睁大的眼睛冻成琥珀。日南府的城楼依然紧闭,雉堞间飘着半面残破的杏黄旗,在北风里翻卷,像只永远握不紧的拳头。
“大人,我来助你!”
叮当作响的脚步声乱作一团,是刀剑刺入皮肉的嘎吱声。
陈丹宁身上的伤口太多了,到处都像是伤口,血滋滋的往外冒,把他淋成一个血人。
手上的刀也快要挥不动了。
小时候他被祖父强摁着在家里练挥刀。
说每日要挥够五千次才够数。
他今日挥了多少次了?不记得了。
面前一片恍惚,连蛮子的笑也变得狰狞又恶心起来。
他身边的战士都倒下了,就剩下他一个浑身脱力的人还在无力的挥着剑。
“大人!小心!”
浩子一声惊呼,陈丹宁双眼被血糊住,只能惊觉寒光一道而来。
嘎吱。
他的刀飞出去了,连带着握着刀的手一起飞向了远处。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禁止,手上的劲一下再也使不出方向,血流如注中,双眼只能瞪大了看着自己的右臂在空中打了个旋然后无力的垂在地面。
“我跟你们拼了!”
浩子咧着嘴怒嚎,却被一箭扎穿了胳膊直接倒在地上。
蛮子叽叽咕咕的说着什么,上下打量着陈丹宁,似乎看出了他的身份,嬉嬉笑笑的并不准备一下子就给他一刀痛快。
“要杀就杀,我操。”
很快窜出来两个蛮子,竟然把他的左手绑上了麻绳拴在了马鞍上。
几人咿咿呀呀又说了什么,陈丹宁双眼难睁,只觉得一股力气拴在手上,突然马鸣叫一声,左手扯着自己已经几乎流干了血的身体在尸横遍野的城门外来回奔驰。
陈丹宁左手几乎快被扯断,脸上胸口不住的在铺满了石子和尸体上来回摩擦。周身都是马蹄飞溅,一个不注意畜生的蹄子就会将他的周身肋骨踩断。
陈丹宁干呕出一口血,逐渐在混乱之中神情恍惚。
也许这就是他最后的归宿,死在马蹄下,也比被这群蛮子带回去折磨强。
突然马鸣嘶吼一声,骑在大马上的辽人直接从马上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双眼圆瞪与陈丹宁双目相对,竟然就这么死了?
陈丹宁感觉自己的一丝神魂又被拉扯回来了。
他凝神,用左手摸索着怀里的匕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拴在手上的绳子给割开,最后如同一个皮球一般翻滚在尸堆里最后停下。
他喘着粗气挣扎着挪动躯体,目之所及。
一面白旗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大大的“齐”字直接刺进他的眼中。
那背旗之人,手上正挽着满弓,箭无虚发的将面前所有的辽人的灵魂全部钉死在这片土地上。
他下意识的想揉去眼里的血腥,却惊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右手,只能捏紧了左手心里的刀刃。
“陈丹宁!”
马背上之人挥着旗帜从远处飘来,在尸横遍野中,在乱处横生中,一下就找到了如此狼狈的自己。
......
披风扫过石滩镇最后一盏熄灭的灯火时,齐梓恒的战马已口吐白沫。
他攥着染霜的缰绳,听着身后弟兄们压低的喘息 —— 三十骑急行军整夜,马蹄铁在结冰的石板路上撞出火星。石滩镇的辽人哨兵刚发出半声警哨,斩马刀已抹过咽喉,温热的血溅在齐梓恒手背,比腊月的风更烫。
\"少爷,前方五里是枕水城郊!\"
齐梓恒踩过辽兵尸体,忽然听见西南角传来拖拽重物的闷响 —— 像有人用钝刀在剐蹭冻硬的牛皮。他跃上残破的城楼,月光下,辽人的战马正拖着道长长的血痕碾过雪地,被拖拽的身影穿着半片破碎的银鳞甲,右臂空荡荡的袖管扫过地面,每拖行丈许,就留下个血糊糊的肘印。
“救人!”
他一声令下,身边跟随他这几日出生入死的叔叔婶婶们立刻正色,驾马扬旗往外赶去。
齐梓恒搭箭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彻夜奔袭的疲惫,而是看见辽兵主将的马鞭正抽在陈丹宁背上,甲片迸飞的脆响混着血肉撕裂的闷响,像根细针扎进他太阳穴。第一箭正中眉心,惊得那畜生前蹄腾空,那具已经魂断的尸体被重重抛在地上。
“陈丹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