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愣了一下,旋即又眨眨眼:“师父,您这话里有话啊,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呵呵,少在老头子面前耍宝,你的那点心思,可还瞒不过我。”项谨笑道,“你话里话外,都在撺掇那孩子反他父皇,应该不是为了让南荣自乱,好给你领兵南下创造机会吧?”
“当然是了,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项瞻端起茶盏,不看项谨的眼睛,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那方浅浅的茶水里。
项谨凝视着他,表情很是耐人寻味。
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叹道:“近日良平和善才来看我,说青州那边各种童谣四起,已经传到邯城了,良卿丫头的皇后之位,遭人非议,朝堂上不断有人上书劝谏,让你充盈后宫。”
项瞻面色一滞,眼中杀意顿显,冷冷说道:“一个个酸儒生,都是吃饱了撑的,放着那么多国家大事不管,非要揪着这点子鸡毛蒜皮不放!”
他放下茶盏,叮一声脆响,又被他的声音盖过,“大哥他们是怎么解决的?”
“以你尚在亲征青州为由,暂时压下去了。”
项瞻微微颔首,眸中怒意消散了一些,沉默片刻,才又轻叹道:“看来,战事还不能停啊。”
“战事不能停?”项谨捋须的动作一顿,“这话说得轻巧,你可曾想过,此次攻打青州,调动了全国兵马,人力物力财力,几乎一战掏空,眼下六郡初定,人心未附,民生凋敝,若再兴大军南下,拿什么来支撑?”
项瞻不以为意:“新朝初立,兵锋正盛,萧执既然已经出手,就不会善罢甘休,他这次铩羽而归,往后定然更加谨慎,与其等他布局完毕,不如趁他人心未定之际,一举南下。”
“真是可笑!”项谨皱眉道,“一举南下,你想得倒容易,南荣有大江天堑,水师防线固若金汤,你拿什么南下?就凭你那不到四万水师,还是凭那二十多万旱鸭子?”
“这……”
项谨不等他辩驳,又忽然话锋一转:“你如此急着南征,究竟是为了天下一统,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项瞻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师父这话问得奇怪,不为天下一统,还能为什么?”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项谨沉声道,“你是为师看着长大的,一步步走到现在,哪一次不是老头子推着你走?但凡让你更进一步,你都推三阻四,如今怎么反倒比谁都心急?青州刚打下来,脚跟还没站稳,就盘算着南下,你这步子迈得,未免太大了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还是说,你急着把什么事一并解决了?”
项瞻垂眸,手指在茶杯边缘缓缓摩挲,半晌才道:“师父多虑了。只是我答应过良卿,今生只娶她一人为妻,朝臣又催着充盈后宫,我……”
“少拿良卿丫头当挡箭牌。”项谨打断他,“良卿那身份虽然会引起非议,但历朝储君,也并非只有皇后之子才能担任,至于朝臣催你广纳妃嫔,那是历代帝王都要面对的寻常事,你若是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这些年的经历,也算是白费了!”
项瞻哑口无言,师徒二人对视,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良久,项谨忽然又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小满,你跟师父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萧庭安那孩子?”
项瞻后背一僵,却强自镇定:“师父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项谨苦笑,捏起案上的密信,“为师是老了,却不糊涂。你看这封信的时候,眼神就不对,萧庭安是南荣太子,被他父皇猜忌,困于东宫,这处境,像不像当年被冤枉下狱,被密令司通缉的你?”
“不像!”项瞻矢口否认,“我当年是穷小子,人家是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项谨摇头,“被困在笼中的金枝玉叶,还不如山野间的麻雀自在。你嘴上说着要逼他反,可你心里,却已经在盘算,若他真有当年你的那份胆魄,你……”
“师父!”项瞻猛地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他压下,“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项谨凝视他片刻,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丢下那密信,又拿起茶杯放在嘴边:“我乱不乱说,你心里清楚。你急着南征,究竟想干什么,为师也明白。”
项瞻沉默,手指在袖袍下攥紧又松开,反复数次。
“你可知,这样做有多危险?”项谨又把茶杯放下,“且不说萧庭安是否可信,单说你这念头若泄露半分,朝堂上下定会陷入混乱,你让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军,那些视你为明君的百姓,如何看你?”
“那就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好战的疯子吧。”项瞻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等我回了青州便下诏,南荣屡犯江界,我将亲提水陆大军二十五万,春后渡江,天下未统之前,谁再言后宫之事,便以扰乱军机论处。”
项谨微微皱眉,看着徒弟,眼中情绪极为复杂。
他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长叹一声:“小满,记得以前为师阻止你多读书,说是怕你被书禁锢思想,但你却独独喜欢读《孟子》,里面有你最喜欢的一句,是什么?”
项瞻一怔,低声道:“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
“不错。”项谨点头,“那你可还记得,后面还有一句?”
项瞻沉默片刻,又接着道:“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
“可你得了天下人的心,却丢了自己的心,值吗?”
屋外的寒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屋门吱呀乱响,项瞻起身走到门前,手放在门栓上,却没有架上。
他望着满园积雪,背对着项谨,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师父,从您收养我的那一刻开始,我这一生,就没得选了。传承铠,我可以穿一辈子,破阵枪,我也可以舞到舞不动为止,这是为我,为您,也为了家人好友,但是……”
他微微摇头,项谨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琢磨怎么藏钱,怎么吃饱饭,怎么孝敬师父的浑小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足以遮蔽风雨的大树。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老了,看不懂这年轻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唉,罢了,我早就该想到的。”他吁了口气,“你要南征,我不拦你,但不该是现在,另外还有一句话,你务必牢记在心。”
项瞻到底还是没有关门,转过身,对项谨深深一揖:“师父请讲。”
“无论你有何打算,都要将百姓放在首位。”项谨沉声道,“你若真要南下,就得拿出一个让天下人信服的理由,师出无名,便是暴政。”
项瞻又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师父放心,徒儿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