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个字,出自《易经》,其意明朗,即龙尚潜藏,不可轻动,一旦时机成熟,则或跃而起,或仍伏深渊,皆在一念之间。
项瞻听懂了,扭头看着项谨。
项谨也听懂了,与他对视一眼,沉默良久,才轻叹道:“这孩子,比他父皇当年聪明多了,你打算如何?”
项瞻不置可否,反问:“师父,您对这位亲孙儿,是何种态度?”
项谨微微摇头:“说不上什么态度,当年他尚在襁褓之中,那件事,与他无关。”
“既然如此,徒儿明白了。”项瞻颔首,又盯着那封密信好半晌,才又看向吴讳,沉声道,“他不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朕就给你好好讲一讲,你可得听仔细了,免得回去以后,说漏了什么。”
吴讳下意识绷紧了身子,作出恭听之状。
项瞻喝了口茶,随即把当初项谨在柳溪村告诉他的往事,不急不缓的娓娓道来。
这一讲,就是大半个时辰。
等项瞻最后一句话说完,吴讳已经瘫坐下去,舌挢不下,冷汗直流。
弑君杀父、矫诏继位、圈禁皇族、残杀大臣,这一桩桩一件件,任意一个单拿出来,都足够遗臭万年的。
项瞻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而是看着项谨:“师父,他既是您的血脉,又与当年那件事无关,而且我听说他为人还算说得过去,只要不与延武皇帝同流,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拉他一把,但……”
他话锋一转,“若贸然插手,只怕会打草惊蛇,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许是会让延武帝提前发难。”
“嗯……”项谨若有所思,“你想让他自己先动手?”
“也不能说是先动手吧。”项瞻沉吟道,“他也说了,潜龙勿用,很明显,他还是有意蛰伏,派人来此,无非是想多一个选择,但以延武帝的为人,怕是不会给他这么多选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让他先破局。”
项谨捋须不语,似在权衡。
跪在地上的吴讳却听得心惊肉跳,这师徒二人寥寥数语,竟是要将大荣太子推向逼宫之路。
他忍不住道:“殿下并无反意,只想求一条活路。”
“活路?”项瞻冷笑,“真相,朕已经全部告诉你了,若是他知道以后,还要装聋作哑,朕也就没有帮他的必要了,非但不帮,如此眼盲心瞎之人,朕也留他不得。”
项瞻使劲拍在那封信上,“朕一定将这封信,原原本本送给萧执,你觉得凭他为了皇位,能作出弑父之恶行,会容忍一个时时刻刻威胁自己的太子?”
吴讳眉头紧锁,下意识看了眼项谨,后者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思虑再三,抱拳说道:“小人不过一侍卫,不敢多言天家之事,但逼子反父,如此有违纲常伦理……”
他又对项谨纳头一拜,“襄王,您虽不曾与太子殿下谋面,但他毕竟与您血脉相连,您怎忍看他重蹈当年之覆辙?”
项瞻顿时蹙眉,正要喝斥,被项谨拦下。
“孩子,你先起来。”项谨声音温和,却又极具威严。
吴讳迟疑片刻,这才缓缓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项谨给自己倒了杯茶,蒸汽氤氲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你护主心切,这很好,但你家殿下派你来,应该不是让你来教老夫怎么做事的吧?”
吴讳身子一颤,连忙告罪:“小人不敢。”
“不敢?”项谨微微一笑,“你方才那番话,表面是求情,实则是试探。你想知道,老夫这个当祖父的,对素未谋面的孙子,究竟有几分真心,可对?”
吴讳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襄王明鉴,是小人擅作主张。太子殿下仁厚,只是想查明真相,并不想与皇上为敌,且他虽贵为太子,但也只有参政议政之权,手中却无一点兵马。”
他深吸了口气,再度抱拳,“小人以为若您念及血脉,或许会助他一臂之力,但……若您只论利弊,那他便只能靠自己了。”
“靠自己?”项瞻目露讥讽,“靠他被困东宫,还是靠身边那几个侍卫?不想为敌?他该不会真以为,这世上还有什么父慈子孝的帝王家吧?”
“好了。”项谨打断项瞻,转向吴讳,“回去告诉你家殿下,既知当年真相,路该怎么走,也该他自己选,但老夫可以给他一句话……”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沉,“潜龙勿用没错,但龙潜于渊,并非闭目等死,他父皇的为人,老夫还是了解的,不要将希望寄托于父子之情,让他记住,真正的龙,即便在渊,也要让岸上的人看见水纹波动,却摸不清深浅。”
吴讳眼中浮现一抹希冀:“您的意思是……”
“什么意思都没有。”项谨打断道,“你也说了,自己只是个送信的小卒,能带回去的,只有你家殿下想知道的真相,以及老夫这句无关痛痒的废话,其余的事,与你无关。”
他摆摆手,“老夫会派人送你出宫,离开邯城后,该怎么走,想必你已经有了计划,唯有一点,不要再与我朝有联系,镇枢院的人,可都不是摆设。”
说罢,对楚江使了个眼色。楚江会意,上前对吴讳做了个「请」的手势。
吴讳却未动,而是对项谨深深一揖:“襄王,小人还有一言。”
“说。”
“殿下让小人问您,”吴讳一字一顿,“若真有相见之日,您希望他怎么称呼您?是叫您一声祖父,还是称您为襄王殿下?”
暖阁内的气氛骤然沉了下来,项谨刚刚握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轻轻放下。
他望向窗外,邯城的冬天,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冷,更干,仿佛能冻结一切情绪。
良久,他轻声道:“告诉他,老夫早就是个死人了。死人,不需要称呼。”
吴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不再多言,随楚江退了出去。
等人走远,项瞻才皱眉道:“师父,您这话未免太绝情了,他毕竟是您的亲孙儿。”
“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他有半点侥幸。”项谨瞥了眼项瞻,重新端起茶杯,“你对郑氏的那套怀柔手段,不适合用在他身上,一旦让他觉得有外援可依,就会露出破绽,而破绽,是会要命的。”
他抿了口茶,语气缓和下来,“再者说,他若真有能耐破局,又何须我这个死人多嘴?若没这个能耐,我认了他,也不过是给他多招一份猜忌罢了。”
项瞻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师父,您这心口不一的毛病,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项谨并没有对徒弟的这句打趣有任何反应,而是轻轻转动着茶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呢,心里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