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讳,”项瞻重复了一遍,似在品味。他思虑片刻,有意先探听一下萧庭安的底细,“你家太子派你来,就不怕朕直接砍了你?”
吴讳抬起头,直视项瞻的眼睛:“殿下说,陛下是明君,明君不会因一封书信,杀一个送信的小卒。”
“呵,他倒是很会给朕戴高帽。”项瞻笑了,笑意有点假,又话锋一转,“这一路十七日,你都在想什么?”
吴讳沉默片刻,如实回道:“在想,若非乱世,小人或许能在润州城做个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项瞻来了兴致,“你家太子允你读书?”
“殿下待我等仆从,向来温和。”吴讳的声音里多了些温度,“他说,人不可因出身而限,故而东宫上下,无论侍卫还是杂役,皆可读书识字。”
项瞻眼底掠过一丝异色,他端起茶盏,吹开浮叶,却没有喝,只是盯着水面上晃动的倒影:“他呢,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历朝史籍,文学经典,也读兵书。”
项瞻颔首,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又问:“他的武艺如何?”
“善使长枪,”吴讳回得干脆,说完又补充一句,“出神入化。”
“长枪……”项瞻喃喃重复,盯着吴讳审视片刻,又忽然笑了,“朕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就不怕回去之后,引起他不悦?”
“陛下所问,并非机密,荣国官吏百姓,无人不知。”
“哦?”项瞻眼睛微眯,“那若是朕问一些机密呢。”
吴讳摇摇头:“陛下问,小人也答不上来。”
“呵呵,果然是个聪明人,主仆,都是聪明人。”项瞻轻声道,不知是说给吴讳听,还是说给自己。
吴讳垂下头,不再接话。
项瞻则是挥了挥手,示意秦光带他下去休息,等人走远,他也起身来至屋门前,背着手望着夜空,不知在思考什么。
八九日后,邯城。
相比临淄的冷,这边更甚,寒风在街巷中呜咽,还裹着雪沫冰碴,撞在院墙屋瓦上,喀啦啦一阵乱响。
项瞻进城之后,对城门令交代,不要惊动任何人,随即便带着秦光、楚江和吴讳,入皇宫直奔襄园。
刚过午后,此时的襄园内很清静。
何以清和何以宁正在小憩,项谨则独坐暖阁里煮茶,炉中青烟袅袅,茶香四溢,他手捧一卷不知名的书册,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回来了?”
项瞻也习惯了,唤了声师父,解下狐裘,连带破阵枪一起随手扔给秦光,而后坐到项谨对面,先喝口热茶,才笑道:“看来青州的事,您都知道了?”
“嗯,行之来信告诉我了。”项谨翻过一页书,“郑天锡死了,四个儿子,战场死了一个,跑了一个,你囚禁了两个,还把他闺女嫁给了张峰,另外……南荣派了五万水师,又灰溜溜退了回去。”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吴讳身上,“怎么还带回一个不速之客?”
吴讳被那目光一扫,只觉浑身一凛,眼前这老者虽须发皆白,身形清瘦,可那双眼睛却深邃如渊,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不敢与项谨对视,不自觉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看了一眼,连忙又避开目光。
项瞻自然觉察到他的动作,心中顿时火起,冷冷地道:“这位便是襄王,他的腿,就是拜镇枢院所赐!”
吴讳心中一惊,咚一声跪在地上,他连见项瞻都没有跪,可见到项谨,却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
“大荣太子府亲卫统领吴讳,见过襄王!”
“太子……”项谨盯着无讳,捋了捋胡须。项瞻已经把那封密信拿出,交给项谨,项谨接过看完,又瞥了一眼吴讳,把信还给项瞻,“那孩子,年纪与你相仿,却有点沉不住气啊。”
项瞻接过信,微微皱眉:“师父,那道手谕,是您送去的?”
项谨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你倒是一猜就中。”
“那可是当初武成皇帝立您为储君的谕旨,除了您,谁还有?”项瞻拿着那信晃了晃,“我只是想不明白,您是怎么让它凭空出现在太子府的?”
“什么凭空,说得未免太玄乎了。”项谨沉吟道,“你可还记得几年前,我在南荣待了一段时间?瑞王病入膏肓,我去送他最后一程,临走时,将那手谕交给他,让他安排人进入东宫,待你平定北方之日,设法将此物交给太子。”
“原来如此。”项瞻恍然,随即又是感慨一句,“您这局布的也是……”
“谈不上布局。”项谨摇头打断,“只是给萧执埋下一根刺,让他也尝尝,被自己儿子猜忌的滋味。”
“可萧庭安……”项瞻有些迟疑,但还是小声说道,“是您的亲孙子。”
“是啊,亲孙子。”项谨叹了口气,“我虽没见过那孩子,但从他的信中,能看出几分心性。他敢查,敢问,敢派人北上,说明心中对他父皇早有怀疑。”
他顿了顿,看向仍旧跪着的吴讳,“他派你来此,应该不只是为了一个答案吧?”
吴讳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却不敢抬头。
他虽只是太子府一介侍卫,却也听得出这师徒二人话语间的分量,那不只是权谋,更牵扯着南荣最不可告人的皇室秘辛,深知若答错一句,只怕今日便走不出这襄园。
他沉默很久,最后才说出一句:“殿下已被禁足。”
“果然。”项谨摇头苦笑,“你们这位延武皇帝,疑心极重,太子越是追查,他越是寝食难安,只是老夫很想知道,他若查清当年的真相,会怎么做?”
吴讳咬牙,终于抬起头:“殿下要一个活路。”
项谨眉头一挑,与项瞻对视一眼,师徒二人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意味,萧庭安这位太子,比他们想象的更清醒。
“他怕萧执对他下手?”项瞻替师父问道。
“是。”吴讳深吸一口气,索性豁出去了,“殿下说,父皇越是遮掩,越证明当年之事有鬼。孤既然已经开始查,便已触及到父皇逆鳞,迟早会被「病逝」或「意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
“赌什么?”
“赌陛下您,”吴讳看看项谨,又转向项瞻,“会看在襄王的份上,拉他一把。”
“他倒是会打算盘。”项瞻冷笑,“朕若插手,萧执定会认为他通敌叛国,届时他就算想活,也活不成了。”
“所以殿下才要我来。”吴讳忙道,“他说,若陛下不肯见,或是见了却不愿相助,便回去复命,就当从未有过此事,但若陛下问起他的打算,便告诉您八个字。”
“哪八个字?”
“潜龙勿用,或跃在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