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桃依笑了,这是她自青州沦陷以来,第一次真心展颜。
她上前,握住张峰的手按下:“上天有灵,不要轻易发誓。”
手掌相触,张峰掌心的老茧,刮过她柔嫩的指尖,这一次,他却大胆起来,一把握住,拉着她便往屋外走。
“将军,你这是……”
“去大营!”张峰扭头,咧嘴一笑,“小爷我要娶亲了,当然得告诉军中那些弟兄,还有让那些郑氏旧部看看,你这位东海郡主都要嫁给我了,谁还敢不服?!”
……
与此同时,东海王府中,项瞻正听赫连良卿讲述方才的情形。
他听完,意味深长地笑了:“这疯子,总算开窍了。”
“再开窍,也没你精明啊!”赫连良卿嗔道,“这下好了,张峰得了佳人,郑氏得了保全,你马上便可再得十万禁军,还落个好兄弟的名声,真是一石四鸟,亏你想得出来。”
项瞻却渐渐收敛了笑意:“还差最后一鸟。”
“什么?”
“南荣。”
“南荣……”赫连良卿心头一紧,皱眉道,“南荣不是已经退兵了?难道,还有变数?”
“不是变数,是必然的隐患。”项瞻解释道,“萧执封郑天锡为镇北王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聂云升等人正在招降六郡各县,虽还算顺利,但难保会有冥顽不灵之辈,青州毕竟在郑天锡治下近二十年,人心凝聚,况且,他那位庶长子可还活着呢。”
他舒了口气,“所以我才要张峰尽快整编郑氏旧部,三月之内,要让青州只知有东海郡主,不知有郑氏王族。届时,我再无后顾之忧,才能领军南下,把和南荣、和萧执之间的账,彻底算一算。”
赫连良卿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那郑天锡的丧事……”
“你不是已经答应她了?”项瞻玩笑一句,“你倒是胆大,竟敢作朕的主。”
赫连良卿剐了他一眼:“是是是,臣妾僭越了,还请陛下宽恕。”
项瞻呵呵一笑,把她揽入怀里,淡淡地道:“那就给张峰一个体面吧,按王侯之礼,葬在桃花山下,碑上就刻……「大乾东海郡主之父郑公」,如此,也可让天下人看看,归附我大乾的,即便是枭雄,也能得善终。至于那些还在观望的,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赫连良卿靠在他胸口,听着沉稳的心跳,轻声问:“那郑桃依那边,还需我再……”
“不必。”项瞻摇头,“她比我想的更聪明,今日这番话,既是说给张峰听的,也是说给我们听的。”
“我不明白。”
项瞻低头看了良卿一眼,解释道:“她是在表态,自己拎得清,知道我依旧在拿她作筹码,但知道归知道,却愿意做这个筹码,最起码,不会误了性命,反而能保全自己想保全的。”
赫连良卿恍然:“这女子,倒真是……”
“枭雄之女,岂是池中之物?”项瞻笑了笑,“让她和张峰好好过日子吧,郑氏一族的未来,乃至青州近十年的安稳,就系在这两口子的身上了。”
……
郑天锡的尸体,已于前日被贺威派的一队水师送到临淄。项瞻没有去看,在得到郑桃依的答复后,便让秦光送到了玄衣衙署。
次日,葬礼举行,没有哀乐,没有吊唁,只有郑桃依和郑树成一身素白,将那柄鎏金雁翎刀放入棺中。
张峰站在她身后,玄衣巡隐列阵护佑,邓金戈扶着咳嗽不止的蔺寒樟,两万余众郑氏旧部,全在远处静静看着她擦拭墓碑时的平静神情。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从这一天起,青州再无东海王,只有东海郡主。
……
同一时刻,南荣润州皇城。
萧执捏着蔡阙退回长江口的军情急报,淡淡地问:“郑天锡……死了?”
镇枢院院长沈珏站在下首,躬身回道:“是,自刎于阆风山。”
“哼,真是废物。”萧执冷笑一声,把军报放在案上,脸上不见怒意,只有嘲讽,“朕给了他王爵,还赐他姻亲,更派五万精锐水师援救,临淄城内兵马三万余众,他居然只守了不到五天?”
沈珏沉默片刻,又回道:“郑天锡主动袭营,给了乾军可趁之机,不然……”
“败了就是败了,哪来这么多借口?”萧执打断道,“两军交战,胜败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枉他领兵三十年,却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没有壮士扼腕的勇气,又没有击败敌人的实力,却还妄想保全所有,他不败,天理难容。”
沈珏没有再接话茬,默默聆听,见萧执也只是说到这里便停了,当即沉声道:“项瞻攻破临淄,北方六州再度一统,其实力比之当年的召国也不遑多让,且其师……”
他顿了顿,抬眼偷瞄皇帝,见他面色无异,才继续说道,“与我朝有隐仇,臣担心,待其稳定了青州,便会举兵南下,不可不防。”
萧执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便在此时,殿外走进来一名太监,躬身禀报:“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萧执脚步一顿,看了眼殿外,沉吟片刻,对沈珏说道:“此事,明日早朝再议,你先退下吧。”
沈珏应声称是,退出大殿,萧执便又坐回御案后,收了军报,端起茶盏,打发太监让太子进来。
少顷,萧庭安阔步入殿,这位太子年约十八九岁,穿一袭明黄蟒袍,腰束玄金软带,头戴紫金发冠,步履从容,如松风入怀。
长相有着项谨的几分影子,眉骨棱朗,目若寒星,鼻梁高直,唇薄而色淡,不说话时,就如一尊白玉塑像。
最显眼的,是左耳有一颗朱砂痣,被鬓发掩去半边,却像一滴血落在雪上,冷艳得突兀。
他的身量也高,肩背挺拔似竹,却不是武夫那种咄咄逼人的刚硬,而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名剑,光华暗敛,没有令人不敢逼视的锋芒,只余一抹温润的弧度。
他走到御案前五步,抬手向萧执揖礼,可见他双手腕骨微凸,却指节分明,左手虎口与 右手指节俱覆薄茧,那是挽弓,亦是握笔的痕迹。
“儿臣参见父皇。”声音清朗,如泉水叮咚,沁人心脾。
“免礼吧。”萧执放下茶盏,看着他问,“太子来此,所为何事?”
萧庭安直身,抬头仰视萧执,又拱手道:“今早,三妹来东宫与儿臣哭诉,说是不愿出嫁,特请儿臣来与父皇求情,儿臣看她可怜,所以……”
他顿了顿,“儿臣想替妹妹求父皇,收回让她远嫁青州的旨意。”
萧执眼睛微眯,好一番端详自己的这个儿子,好半晌,才不冷不淡地问:“太子这是求朕,还是在命令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