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听罢,连忙把最后两颗栗子胡乱塞进怀里,拍了拍衣角的碳灰,又偷瞄了郑桃依一眼,见后者神色平静,这才咧嘴一笑,冲赫连良卿抱了抱拳,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将门掩紧。
屋内一时寂静,赫连良卿缓步走到火盆边坐下,目光扫过那件大氅,针脚细密,用的是上好的缎面,显然是男子式样。她心中了然,淡淡笑道:“姑娘手巧。”
“殿下谬赞了。”郑桃依倒了杯热茶,放到良卿面前,“这几日,张将军忙于收拢郑氏旧部,昨夜入营时,与几位将军比试,衣袍不甚被利刃划破,总不好让他穿着破衣见人。”
“比试?”赫连良卿轻笑,“嗯,这倒是符合他的一惯作风……结果如何?”
“以一敌六,完胜。”郑桃依抬眼,眸光清亮如霜,“张将军武艺天下无双,只是过于急躁,不然凭那些人,怕是连他衣角也碰不到。”
赫连良卿心说那些人?那些人不是你父亲的旧部,怎么听你的语气,倒像是很瞧不上?
她没有多言,伸手邀郑桃依入座,抿了口热茶,便静静打量着她。
郑桃依被凝视,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将大氅叠好,放到桌案上,又把线团、剪刀、顶针等物一并放进竹筐里,交给婢女青禾。
赫连良卿看着青禾出去,听见她与门外张峰交谈的声音,又收回目光,看着郑桃依,轻声问:“姑娘可还伤心?”
“伤心。”郑桃依答得干脆,声音却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可再伤心又能如何?从他把我送出青州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他早晚会死,要么死在皇帝手里,要么死在自己手里。如今这般,也算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赫连良卿缓缓点头:“陛下没有看错你,他说你虽为女子,却有枭雄之姿。”
“枭雄?”郑桃依苦笑,“败军之女,阶下之囚,怎敢、又怎配有此称呼?”
“配不配,得看姑娘怎么选。”赫连良卿从袖中取出两卷明黄绢帛,放到郑桃依面前,“本宫前日来此,便与你简单谈过,今日,就是再给你送上两道圣旨。”
郑桃依展开绢帛,其中一份所写,大致就是封郑桃依为东海郡主,食邑三千户;郑氏族人,男丁分三等安置:愿从军者入伍,愿务农者赏田,愿从商者分钱;一应女幼,则随郡主安置。
另一道,便是让她于明年三月之前,和张峰完婚,郑氏在青州六郡所有产业,皆作陪嫁,郑氏旧部尽数赦免,尽归张峰统领。
赫连良卿直视郑桃依,等她看完,便又说道:“姑娘是聪明人,该明白,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郑桃依沉默不语,盯着那卷赐婚圣旨,上面字迹工整,盖着鲜红国玺。
她伸手,逐字掠过,指尖在玺印上停了许久,才轻声问道:“是他要娶我,还是陛下要他娶我?”
“重要吗?”
“重要。”郑桃依抬起头,眸光第一次直直迎上赫连良卿,“若是他要娶,我便嫁了,乱世之中,能有一个真心护我的人,是我的福气,可若是陛下要他娶……”
她嘴角勾起一丝讥诮,“那我依然是个筹码,从父亲的筹码,变成了陛下的筹码。”
赫连良卿一怔,随即失笑:“你倒是敢说,不过,你应该能看出张峰心意。”
郑桃依不置可否,将绢帛重新卷起,推回到赫连良卿面前:“殿下,这门婚事,桃依应下了,但请您回去转告陛下,桃依也有一个请求。”
“说。”
郑桃依起身,跪在地上:“父亲尸骨,还请陛下允我亲自收殓,葬于城东桃花山下。”
“嗯……”赫连良卿颔首,“你嘴上虽说断了父女之情,但心里还是不忘孝道,这件事,本宫便可替陛下答应,至于郑氏族人……”
她转头看向屋门,唤张峰进来。
张峰与青禾一起推门而入,同时看向跪在地上的郑桃依,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赫连良卿心中暗笑,看来这疯子也会是个情种。她让青禾扶郑桃依起来,又把那赐婚圣旨交给张峰:“郑氏族人七十三口,由你来自行安置,三日后,本宫要看到名册。”
张峰快速看完圣旨,呼吸顿时变得粗了起来,猛地抱拳,声如洪钟:“末将领命!”
赫连良卿笑了笑,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郑桃依意味深长地道:“郡主,你父亲的死不是结束,是开始。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郑氏女,而是大乾的东海郡主,郑氏一族的兴衰,系于你一身,也系于张峰一身,这担子,不轻。”
郑桃依敛衽,随即又挺直脊背:“殿下放心,臣女明白。”
赫连良卿轻轻点头,不再多言,款款离去,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张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圣旨,喉结上下滚动,几次欲言又止。
倒是郑桃依先开了口,她转身回到案边,拿起那件缝好的大氅,递向张峰:“试试合不合身。”
张峰愣愣接过,披在肩上,这本是他的旧衣,大小自然是合适的,倒是破损部位羞了桃花,玄色底子多抹亮色,显得很扎眼。
他抚摸着细细的针脚,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从胸口蔓延开来,在摸到怀里的碎栗子时,想拿出来分给郑桃依,却意识到场合不对,又默默收回。
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句干巴巴的:“多谢。”
郑桃依坐下,拨弄着炭火,轻声问:“将军可知,我为何要应下这门婚事?”
张峰咽了口唾沫,摇头。
“不是因为圣旨,也不是因为郑氏兴衰。”她抬起头,目光清亮,“是因为那日城破,你还能抽出机会宽慰我一句;将我等安置好后,说可以护着我们。我能感受到,那不是算计,而是出于真心。”
张峰魁梧身躯微微一震,那张平日杀人都不眨眼的脸上,竟又浮现出几分无措:“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张峰吁了口气,那股无措突然消散,一脸正色道,“争夺天下,不该以女子做局,你父亲枉有「信」之美名,而陛下所谋,我虽有些不赞同,但也绝不会反对,我能做的,只是以自己最大能力,护着想护的人。”
这话听起来相互矛盾,郑桃依却明白了,她玩笑道:“若成亲后,我与朝廷律法,或者说与陛下相冲,你会帮谁?”
“陛下。”
“那若是需要付出我的性命呢?”
“陛下。”张峰回答的依旧干脆,但却补了一句,“郡主,张峰是个粗人,不懂什么风花雪月,但却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我与陛下的情分,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
他忽然伸出三指,“但今日我可在此立誓,他日谁敢动你分毫,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