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之闻言,眉宇间的疑惑更甚,下意识又往远方的海面望去,暮色四合,波涛翻滚,却静得诡异。
他沉默良久,问道:“近几日,南荣方面可有其他异动?”
三人又对视一眼,贺擎说道:“除了五万水师,似乎也只有延武皇帝下的几道圣旨了。”
“圣旨?”
“不错。”贺擎点头,“延武帝派了许多传令使,水陆同时出发,沿途昭告,封郑天锡为大荣镇北王,并将三公主下嫁其子郑树成,末将拦了几路人马,但不敢保证,是否已经传到青州。”
很明显,圣旨还没来得及传到青州,或许说传到了青州,但乾军一心都在破城,并不知道。
燕行之初闻,也是心中一惊,沉思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燕行之却没有过多解释,只说了句“荣军既退,无需多虑,各将复归本位,各守其职”,便走下箭楼,去了船坞的一间木屋。
他唤来亲军都尉刘安,备纸笔写下一封密信,钤上自己的私印,命其连夜快马送回临淄。
刘安奉命离开,他也走出屋外。远处,聂桓、曹贞、贺擎等人正在商量着安置两万轻骑。
他没有去看,独自走到海边,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望着海面出神,而心中思绪,也正如这海上波涛,起起伏伏。
一会儿想到萧执,暗叹他的心思之深沉;一会儿又想到项瞻,疑惑他对郑氏降卒的安置;一会儿,便又回忆起,自己还是南荣柱国上将军时,也曾与蔡阙在长江演练水师。
那时江面开阔,战舰如林,樯橹如齿,声势极盛。
二人对坐船板,把酒言欢,论及天下大势,蔡阙曾叹道:“我大荣昌盛,而北地纷乱,当今圣上文治武功,既定南蛮,早晚必出师北伐,只盼那一日,我也可领一军,与将军同往。”
那圣上,自然是指南荣前主,武成皇帝。
皇帝已逝,斯人犹在,话语也在耳畔回响,只可惜那一场政变,把一切都彻底推翻。
“北伐……”燕行之长叹一声,“萧执,你不北伐,陛下也会南下……好好等着吧,你犯下的罪,迟早会公之于众!”
……
临淄城,东海王府。
项瞻收到燕行之来信时,已是两日后。
他正坐在书房碳炉旁,一边取暖,一边听赫连良卿讲述,郑桃依知道父亲自刎后的反应,楚江领着刘安快步而入。
“陛下,燕将军六百里加急。”
项瞻接过信,拆开封口,目光在长信上移动:
「……臣窃思,萧执用兵,如弈棋然,先布势,后杀人。彼以五万水师压境,而不遣陆师合攻者,非力不及,乃志不在徐,意在郑氏。
两道圣旨,一封镇北,一赐婚姻,恩威并施,欲使郑天锡倚荣为援,坚拒我军。若郑能拒,则青州可为南荣之藩屏;若郑不能拒,则荣军水师可扬帆迎郑南遁,踞徐州为北顾之基。
此所谓:以郑为楔,楔得则中原开,楔失则全身退之策。
然郑既自刎,镇北无王,联姻无子,北地空矣。楔折而局败,萧执知再进无益,故一夜之间,千帆皆返。彼非畏我,乃断臂自保,留力以待后图……」
他一目十行,看的极快,嘴角渐渐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赫连良卿等的焦急,忍不住问:“如何?”
“萧执退兵了。”
项瞻将信递给她,她接过细细一看,也如项瞻一般恍然大悟:“他封郑天锡为镇北王,又嫁公主联姻,这是想……在北方六州钉下一颗钉子?”
“不错。”项瞻眸中寒光闪烁,“镇北王也好,联姻也罢,都是在为攻取整个大乾做准备,可郑天锡死了。他这一死,萧执的算盘就全都打空了。继续北上?没了内应,五万水师就是孤军深入,他只能退,还得退得快,免得朕回过神来,截断他的退路。”
他顿了顿,冷笑一声,“本是给活人的诱饵,却用在了死人身上,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郑天锡会主动袭营,会挥刀自刎,他低估了这位东海王的韧性,也低估了一个父亲的决绝。”
他挥了挥手,示意楚江与刘安退下,转身看向赫连良卿,眼神忽然柔软下来,“良卿,你说,我若是郑天锡,会不会也走这条路?”
赫连良卿一愣,不明白项瞻为何会有此一问,马上摇头:“你不会,你比他聪明,也比他……比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狠心。”
“狠心?或许吧,可我再狠心,也只是对敌人的,绝不会拿亲人去换什么喘息之机。”他吁了口气,重新坐回碳炉边,“郑天锡输就输在把女儿当筹码,却不知这筹码,早在送出青州的那一刻,就反噬了他自己。”
赫连良卿来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揉肩,眸光流转:“那张峰那边……”
“明日你再去一趟。”项瞻拍拍她的手,“她既然愿意,你便多费费心,那疯子能打仗,却对男女之情一窍不通,他没有家人,我们可不能不管他。”
“这话说得……”赫连良卿莞尔,大胆的从后面环住项瞻的脖子,“陛下,你好像很懂男女之情?”
……
次日清晨,雪霁天晴,阳光却淡薄得像一层纱。
赫连良卿被贺青竹三人护送,乘车来到西城书院,青石板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两旁桂竹覆雪,偶尔有冰凌坠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穿过前院,直奔那间暖阁,却在门外停住脚步。
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她看见张峰正蹲在火盆边,用一根细铁丝串着几颗栗子,在炭火上不紧不慢地烤着。
郑桃依坐在一旁,手中针线穿梭,似在缝补一件大氅;青禾守在一旁,为她打着下手;至于郑树成,已经被张峰安置在新改的书房里,吃、住、睡,都在那里。
“这栗子是我在后山摘的,野生的,甜得很。”张峰的声音压得很低,说话的时候,还总是偷瞄郑桃依两眼,像是生怕惊了什么似的,“等开春了,我带你们去看看,那有一片林子,没人管。”
郑桃依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抬头,手里动作不停,针脚细密均匀。
“这疯子,原来也会轻声细语。”赫连良卿不禁莞尔,留贺青竹三人门外守候,自己推门而入。
屋内三人同时愣住,下一瞬,张峰猛地站起,烤栗子滚了一地,又一脸急促的弯腰去捡。
郑桃依看了他一眼,放下针线,走出两步,敛衽行礼:“皇后殿下……”
“姑娘不必多礼。”赫连良卿抬手虚扶一下,又看看张峰,笑道,“捡完了没?捡完了就先出去,本宫与郑姑娘说几句体己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