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瞻没有说话,喝了口茶,又再度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那几株被积雪压弯的老梅,指尖在窗棂上无意识地叩击,兀自沉思。
赫连良卿也走过来,替他披上狐裘,轻声道:“风大,仔细着凉。”
项瞻微微一笑,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又紧了紧狐裘领子,说道:“萧执出兵,还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想不明白,他为何只出动水师,而不是两路并进?”
赫连良卿便又说:“要不,请燕叔过来商议?”
项瞻看了她一眼:“你好像很相信他,甚至到了依赖的程度。”
“你是说我,还是说自己?”赫连良卿莞尔,“你信谁,我便信谁。再者说,你是君他是臣,能用为何不用?”
“我只是想着遇到事,能自己想明白。”项瞻继续看着窗外,又一番沉思,无奈地摇摇头,“唉,罢了罢了,来人,去传燕行之!”
燕行之本在城外大营整编降卒,闻召不敢怠慢,策马入城时,甲胄上还挂着凝霜。
他大步跨入书房,赫连良卿已经不在房内,他与项瞻抱拳行礼,未等开口,项瞻已将那封密信递到他手上。
“蔡阙五万水师压境,燕叔有何高见?”
信的内容简单,燕行之一眼扫过,眉峰只颤一下,便抱拳道:“陛下,臣以为南荣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意?”
“我军攻青州,几乎是全国兵马倾巢而出,徐州兵力空虚,不是机密,南荣若真想夺,理该水陆两军齐进,但眼下我军已克临淄,他们才姗姗而来,原因有二。”
“什么?”项瞻连忙追问。
“一是消息传递太慢,他们真的没赶上,二是……他们本意并非徐州。”
项瞻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他只是想牵制朕,让郑天锡有喘息之机,以便两军联合,所谋者大?”
“臣有此虑,但……还不敢确定。”燕行之顿了顿,“蔡阙此人,与臣是旧识,水战老手,最善以船阵困敌,贺擎等人怕不是对手,臣愿领轻骑两万,星夜驰援。”
项瞻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微微点头:“好,既然如此,你即刻回营点将,降兵安置一事,且全权交给张峰。”
“张峰?”燕行之一怔,“陛下,您这是……”
项瞻摆手打断,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拿出兵符交到燕行之手里,沉声道:“持此令可调动贺擎水师,便宜行事,你此去,不单为退敌,更要摸清南荣水师的虚实,朕要知道,萧执到底想干什么。”
燕行之接过兵符,只觉入手沉甸甸的。
他抬眼看向项瞻,年轻帝王的眼底,早已有了与年龄不符的雷霆之威,而此刻,又多了一丝他也看不透的深意。
“臣明白。”他不再多言,抱拳领命,告辞离去。
项瞻望着他走远,又坐回书案后,凝视着那跳动的火苗,久久沉默。
少顷,赫连良卿又推门而入,来到项瞻面前,扫了一眼案上那封被火漆重新封好的密信,轻声问:“可是商议好了?”
项瞻点点头,抬头看着她:“良卿,你让贺云松他们备一辆马车,明日随你去那旧书院走一趟。”
赫连良卿心领神会:“你是让我去问问郑姑娘的心意?”
“不。”项瞻摇头,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是去告诉她,郑天锡的死讯。”
赫连良卿心头一震,凝视项瞻,却见他侧脸在光影中半明半暗,像一尊被风雪侵蚀的雕像。
“她早晚要知道。”项瞻叹道,“与其让她从别人嘴里听见,不如由你这位皇后去说,她若哭,你就在旁宽慰几句,她若不哭……”
他顿了顿,“那便说明,她真的做好了准备,当这个东海郡主。”
“那你呢?”赫连良卿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说来,算是你逼死了她父亲,心里可会不安?另外,她要是真的嫁给张峰,又是否会吹耳边风,是否会影响张峰与你……”
“不会。”项瞻打断道,反手将她的手握紧,指尖冰凉,“疯子和我相交于微末,没有举兵时,他便数次舍命救我,之间情义不是谁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至于心安不安……”
他微微摇头,“乱世争雄,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我不安,这天下便不安,我心软,身后这数十万将士,乃至这六州千万百姓,就都要再度陷入纷乱……所以,我或许会不安,却也绝不会后悔。”
……
燕行之来去匆匆,回营之后,连夜点齐兵马。
聂桓与曹贞为副将随行,同率两万轻骑,人人手持火把,马蹄裹布,在雪原上拉出长长的火线,踏雪沉闷,如一阵闷雷滚过。
燕行之背负铁胎弓,手持点钢枪,骤黄骠马走在最前,任由冷风打在脸上,心中却如明镜。
贺擎的信写得很急,字迹潦草,显然事发突然,但燕行之久经沙场,深知水师调动非同小可:五万大军,千艘战船,从扬州到徐州,没有一个月准备绝对动不了。
也就是说,萧执至少在半个月前,就已下了决心。
“半个月前……”燕行之喃喃自语,那是他们刚围困临淄的时候。
莫非萧执早就知道郑天锡会败?还是说,他本就有了出兵犯境的打算?可为何不是两路兵马齐出?
项瞻的疑问,他虽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可说到底,他现在也是百思不解。
马蹄声急促,他无暇细想,只一味催军急行。
沿途郡县早已接到项瞻军令,备好草料热汤,大军过处,如疾风过境,三日两夜,便赶完了七百多里路,抵达徐州外港时,已是第四日黄昏。
港口外,海面上战船如林,玄色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贺擎等人早已接到快马传信,亲自在码头相迎,见燕行之领大军赶到,连忙上前,躬身行礼:“见过燕将军!”
燕行之翻身下马,顾不得寒暄,直入主题:“蔡阙现在何处?”
贺擎与贺威、贺武对视一眼,神色古怪,迟疑片刻,才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将军随我来。”
燕行之微微蹙眉,心中虽疑,却也没有多问,点头示意三人带路。
四人一齐登上船坞箭楼,贺擎指向远处海面,燕行之举目望去,只见波涛起伏,白浪翻涌,哪有半片帆影?
“这是……退兵了?”他皱眉。
“不错。”贺擎苦笑,“昨日卯时,突然起锚,千帆竞发,声势浩大,我等还以为他们要强行登陆,结果……他们调转方向,直奔东南去了。”
燕行之心头一动:“可派船跟踪?”
“派了。”贺擎点头,“三艘快船尾随其后,今日午时回报,五万水师,尽数退回长江口,未留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