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在雪原上展开了一场惨烈的追逐战,青州兵不断有人坠马,被追上的乾军乱刀砍死,而最前面的郑天锡,赤甲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只顾带残兵一路向南狂奔,身后追兵却如附骨之疽,箭矢不断从耳边呼啸而过,耳听得惨呼声接连响起,他回望来路,雪原上呈现出一条泥泞且蜿蜒的血路,路尽头,是遮天的乾军旌旗。
“主公,前面便是阆风山,山势险峻,或可据守!”一名亲兵嘶声喊道。
郑天锡不语,环顾身后仅剩的三百余残兵,又转头看向前路大山,孤峰如戟,直插云霄,山道狭窄,荆棘丛生,能走人,却过不得马。
宋宪为何会在临死前提起这阆风山,只因为他曾跟着郑天锡在此剿匪,记得山腰有座废弃的烽火台,可容人藏身。
那里或许是活路,但同样是绝境,无路可退的绝境。
“这莫不是天意?”郑天锡心里自问,“当年我在这里,杀尽匪寇三百七十二人,难道今日,便该我用这三百多将士偿命?”
他翻身下马,往山上走去,身后一众士卒见状,也纷纷下马跟随。来至山腰烽火台,这里常年受风雨侵蚀,早只剩断壁残垣,他抚摸着砖石上的雪与苔藓,黏腻湿滑,冰冷刺骨。
山下喊声又至,如滚滚闷雷,火光漫天,亮如白昼。
郑天锡循声望去,见贺威、贺武下马,没有任何反应,又抬头望向西方,夜幕中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却仿佛看到了临淄城,看到他守了二十年的土地,也看到了自己在桃花树下,抱着襁褓中的郑桃依,亡妻在一旁微笑。
“是我对不起你们。”他喃喃自语。
一旁仅剩的一名骑都尉,闻言皱眉,嘶声道:“主公,属下愿死战!”
他这一声响起,其余军士虽已疲惫至极,却也纷纷跪倒在地,抱拳高呼:“我等愿随主公死战!”
“死战?”郑天锡环视他们,个个带伤,面如死灰。
他心里一酸,微微摇头,“为谁战?为郑氏?还是为青州?……树崇死了,树成……也‘死’了,我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了,青州,已经落入项瞻之手。”
他吁了口气,拍了拍那都尉的肩膀,“郑某对不起家人,更对不起你们。”
“主公!”
“投降吧,活下去,不要再白白送死,项瞻……”
他猛地拔出鎏金雁翎刀,刀锋上映出自己苍老的面容,鬓边的碎发已经全白,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哪里还有半点东海王的威仪?
“项瞻说得对,我老了。”他喃喃道,“老到连自己的儿女,连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护不住。”
刀锋横在颈侧,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郑桃依出生时,她母亲的手也是这样冰凉。
那时他握着亡妻的手,发誓要护女儿一世平安,让她招个读书人为婿,不要像他一样,一辈子在血里火里打滚。
“主公不可!”哗啦啦一阵甲胄碰撞声,一众残兵齐齐伏跪上前。
“别动!”郑天锡厉声大喝,望向已经开始登山的一众乾军,又淡淡地道,“我死之后,将我尸骨送与项瞻,任他处置,但求他不要再伤我郑氏族人!”
毫无迟疑,血光一闪,雁翎刀坠地,在雪地里砸出一声闷响。
郑天锡、东海王,青州之主,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双目圆睁,正对着临淄方向,仿佛要望尽归途。
“主公——!”三百余将士齐齐哀呼,凄厉之声,令人心揪。
贺威与贺武赶到山顶时,只看见这一幕。
贺威快走几步,探了探郑天锡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脖颈,无声轻叹,随即拾起那柄雁翎刀,甩了一下上面的血,感慨道:“也算一代枭雄,只可惜,不懂变通。”
贺武环视一众残兵,面色凝重:“大哥,陛下说要活的。”
“陛下要的是他的命,活的死的都一样。”贺威将刀抛给弟弟,命人收敛尸体,“用白布裹了,快马送回临淄,交予陛下处置。”
说罢,与贺武并肩下山,身后那三百余青州兵,已无一丝一毫的抵抗之力,不用乾军将士催促,便已起身,踉跄着往山下走去。
他二人刚刚来至山脚,便见队列中有一传令兵,刚刚下马,正要往山上跑,见到他们出现,连忙冲上去,递上一份密信:“将军,急报,急报!南荣水师直逼徐州港,贺擎将军请二位即刻回援!”
兄弟俩脸色骤变,贺威一把夺过密信,上面是贺擎的亲笔,字迹潦草,显是情急之下所写:「南荣蔡阙部于海上集结,水师五万,战船千艘,徐州空虚,若有失,青州战果毁于一旦,你二人速速率部回转,不可延误!」
“蔡阙?”贺武倒吸冷气,“扬州沿海的那位水师都督?”
“别管是谁了!”贺威猛地合上信,交予身后亲兵,“带上两百人,护送郑天锡尸体回临淄,派快马先行一步,将此信呈于陛下,其余人等,随我火速返回徐州。”
八千水师精锐,来时如龙,去时如风,卷起漫天雪尘,向东南疾驰。
……
翌日,入夜。
临淄城内,东海王府,饭后不久,项瞻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正与赫连良卿在书房内品茶对弈。
棋盘上黑白交错,杀到难解难分处,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楚江领着一名传令兵进来,行礼之后,传令兵跪倒在地,双手高举那封密信,疾声道:“启禀陛下,南荣蔡阙,携五万水师北上,已于昨日午时,逼近徐州外港。”
项瞻手中的白子停在半空,眼神瞬间锐利如刀,赫连良卿伸手覆住他的手背。
“呵,时机抓得真好。”项瞻冷笑,将白子重重拍在棋盘上,“这是算好的?朕刚拿下临淄,还不过三日,那萧执就派兵过来了?”
他起身,接过那信扫了一眼,微微挑眉:“回援……”
他心念一动,放下信,看向那传令兵,“郑天锡,抓到了?”
“启禀陛下,郑天锡兵败,困于阆风山,已自刎而死。”传令兵忙将郑天锡自刎经过,快速讲了一遍。
项瞻听完,与赫连良卿对视一眼,久久不语。
赫连良卿盯着他,还以为他在纠结,没有亲手杀了郑天锡,无法断了郑桃依与张峰成亲的不稳定因素。
她吩咐楚江:“你先带他下去好好休息。”
楚江领命告退,她便拉着项瞻坐下,沉吟片刻,轻声问道:“一切都被你料中了,南荣果然派兵过来,只是现在郑天锡自刎,青州归附已成定局,你是否要先召集众将,商议退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