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英回到营帐时,郑桃依正倚在灯下读《列女传》,那随行的小丫鬟则在一旁剪烛,灯芯晃动,光影覆面。
主仆二人见她进来,同时放下手里动作,福身见礼。
林如英虚扶一下,看着郑桃依,嘴唇张了张,却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她解下披风,拉着郑桃依坐到火盆边,一边烤手一边斟酌,半晌,才状似随意道:“临淄城就在二十里外,你父亲……姑娘可有什么话想带给他?”
郑桃依眸光微动,默然片刻,轻声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林如英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将项瞻的意思转述一遍,说到「腹中或有龙种」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郑桃依听完,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她垂下眼睫,久不言语,一旁的小丫鬟却是忍不住说道:“皇帝既然无心将我家小姐收入后宫,却还要毁她名节,这哪是一位仁德之君能做出来的事?”
林如英微微蹙眉:“姑娘慎言。”
“青禾年纪小,还请将军勿怪。”郑桃依轻轻拉了拉丫鬟,打发她去整理床铺,眼见她气呼呼的走开,才又淡淡说道,“皇上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难道他就不怕我父亲看了这等污名,恼羞成怒将之公开,并以自身为样,激励将士更加决死守城?”
“陛下说,他不会公开。”林如英凝视着她,语气放缓,“你父女二人自有默契,姑娘聪慧,当明白这是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郑桃依与她对视,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陛下说得对,父亲确实不会,他若将此信公开,就等于告诉青州军民,他东海王的女儿甘愿侍奉仇敌,还怀了敌酋的骨肉,这可比献女求和更伤人心。”
她起身走到案前,铺开纸笔,“我这就写。”
“你……不怨?”
“怨?”郑桃依笔走龙蛇,头也不抬,“父亲拿我当筹码时,我便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今借我这「死人」的名分,若能少死些青州百姓,也算物尽其用。”
她把那个「物」字咬的很重。
写到一半,又忽然道,“将军,桃依斗胆,想请陛下应允一事。”
“你说。”
笔杆停住,墨滴纸上,郑桃依将纸揉成一团,又重新拿出一张。
“若父亲肯降,还望陛下保全郑氏男丁性命,若他不降……”她顿了顿,抬起头,眸中映着烛火,那火光颤了一下,像被风吹,也像被人心惊,“待城破之日,我会亲持白刃,为先登将士引路。”
林如英心头一震:“你这是……”
“让父亲知道,他的女儿已经站在了大乾这边。”郑桃依眼中有泪,却笑得决绝,“他若还顾念一丝父女之情,就该明白,我是在救他,更是在救郑氏满门。”
林如英毕竟是女子,更是自幼得到父亲林觉的偏爱,此时见郑桃依脸上梨花带雨,也不禁心生怜悯。
只是她虽不忍,却也不能违令,吁了口气,点头道:“姑娘放心,我会转告陛下。”
郑桃依莞尔,道了声谢,素白笺上再度落下娟秀小楷。
她没有按照项瞻要求的写下「身孕」二字,只道「得蒙圣眷,暂居军中,望父亲以万民为念」,林如英接过看罢,欲言又止,终究只叹了口气,将信装入蜡封竹筒。
……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遥的南荣都城,润州。
皇城,长宁宫,长寿殿内,延武皇帝萧执,正捏着郑天锡的血书来回踱步。
信上求援之辞极为恳切,既道项瞻势大,又指襄王萧奉业未死,更提及赫连氏异族之身,句句戳心。
镇枢院院长沈珏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当初刺杀项谨,是他奉命一手策划,只是最后却被项瞻大张旗鼓的为师出殡遮掩过去,如今知道他没死,可算是欺君之罪了,又怎么不惶恐。
“沈珏,”萧执站停,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淡,“当年那件事,是否已经在外面传开了?不然郑天锡,为何会以「他」为理由求朕出兵?”
沈珏心中一惊,头又低了一分:“应,应该没有吧,当初知道这件事的,合计一万四千六百三十二人,不管将领还是士兵,官吏还是仆役,皆被分批处置。”
他顿了顿,“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萧……除非他或者燕行之亲口说出,并命人将之传播,但……”他又微微摇头,“但此事并不光彩,他说出去,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
萧执不置可否:“那他是否会告诉他的好徒弟?”
“这……”沈珏再度迟疑。
“罢了,此事休要再提。”萧执烦躁的挥了挥手,转身坐回御座,将那封求援信往案上一拍,沉声道,“他活在世上一日,对我朝便是心腹大患,此番郑天锡求援,你以为朕该不该答应?”
沈珏想了想,终于抬起头:“陛下,据暗探回报,项瞻此次攻青州,几乎是全国兵马倾巢而出,只有北豫还剩罗不辞三万守军。”
他抱了抱拳,神情恢复成以往的冷峻,“若陛下能下令,命方令舟佯攻北豫,裴文仲袭取徐州,待项瞻与郑天锡斗得各有损失,再以迅雷之势攻青州,或可一战击溃项瞻,届时我大荣问鼎中原,使九州一统,指日可待。”
萧执目光一闪,似也被沈珏的三言两语说的心潮澎湃。只是转念一想,又微微摇头:“朕若出兵,便是与项瞻正面交锋,他新朝初立,锐气正盛,而我朝将士久居南地,眼下正值隆冬,青州天寒,怕是受不了啊。”
沈珏瞄了皇帝一眼,见他眉峰紧锁,手指在案上有节奏的轻叩,显然是心动而未决,便又重新低下头,不敢轻易言语。
萧执想了很久,才又淡淡开口,把自己前面的论调给掀翻了:“兵事贵「势」,不贵「地」,南兵畏冷,北骑亦畏潮,此二者皆可用「势」调之。”
沈珏连忙搭腔:“臣愚钝。”
萧执忽而起身,对身旁侍立的内廷太监总管说道:“徐隆,即刻去命人拟旨:其一,封郑天锡为大荣「镇北王」,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其二,以三公主萧缃,下嫁其长子郑树成,婚期定于仲春。”
“其三,”他袖袍一展,似把万里山河卷入眼底,“以水师都督蔡阙为「海路行军大总管」,提调五万扬州水师,北上青州港湾。”
沈珏大惊:“陛下,此诏若是发出,项瞻必急攻,凭郑天锡的实力,怕是撑不了多久,一旦项瞻拿下临淄城,便可掉头迎击我军,反陷我水师于险地……”
“哼,险地?”萧执回眸,眼底燃着幽火,“朕亦出身行伍,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若他郑天锡连朕是什么意思都不懂,也就没必要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