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之微微蹙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抬眼看了看帐外。
雪还在下,只是比白日里小了些,风却更硬,吹得帐帘扑啦啦响个没完,就跟有人在远处擂鼓似的。
他收回目光,又望向沙盘,目光在那条旧渠上停留片刻,才轻声说道:“四万伤亡,也只有六成把握。”
“六成?”项瞻眉心一跳,“那剩下四成呢?”
“剩下四成,在于郑天锡还有没有后手。”燕行之沉声道,“这护城河引自淄水,水流不慢,难以结冰,臣刚才没说,西城壕浅,可里面都埋了排桩,桩上削尖,形同暗刃,一旦掉落,连人带盾一并戳穿。”
他深吸了口气,“另外,四面城墙根下,皆有杂草薄冰覆盖,冰层里夹满了铁蒺藜,一寸三枚,嵌得密不透风,真要蚁附,先得拿人命去填桩填壕、去滚蒺藜,再架梯,这四万,还只是算到城垛前的数。”
他微微摇头,“若城头再泼热油、掷火球,万箭齐发,届时梯断人亡,伤亡只多不少。”
项瞻听完,半晌没吭声,只背着手,踱到帐门前。
风卷着碎雪扑进来,像针尖扎在脸上,远处巡营的灯笼晃得忽明忽暗,火把碎影里,一行新拖走的死伤士卒正被木板拖着送往医帐,血迹在雪上淋出一道暗红,转眼就被薄雪盖住,像是谁也不许记住。
他长叹一声,说道:“燕叔,郑天锡用女儿施展缓兵之计,你说,他在等什么?”
燕行之走到他身侧,也背着手:“应该是南荣。”
“是了。”项瞻依旧目视前方,“若朕所料不错,郑天锡已经派了死士暗探前往南荣求援,要仅是求援,萧执或许不会睬他,但朕登基当日,师父之名便又重现天下,他应该不会不为所动吧。”
“嗯。”
“那你说,我们能否等得起?”
“这……”燕行之再度蹙眉,“陛下,就算荣军来犯,我军也可分兵十万以挡之,只需以增灶添旗之法,让郑天锡辩不出我军兵马动向,话又说回来,就算他知道,他也未必敢出城迎敌。”
“可朕不想赌「未必」。”
项瞻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落在掌心,转瞬化为一粒冰渣。
“兵马一动,动的却不只是兵马,这次进攻临淄,动用民夫近四十万,一旦轻动,冰天雪地里,冻死的或许会远超四万。”项瞻猛地握拳,“所以,务必要尽快破城,让那些尚未离开的民夫,能入城过冬也让大军有足够的时间整顿,前往南境驻防。”
燕行之心头一跳,隐约猜到帝王要出什么狠牌,却仍低声劝了一句:“陛下,莫要意气。”
“这不是意气,而是能一笔就算到头的账。”项瞻转头看着他,一脸郑重,“如果让你把伤亡控制在五万以内,你敢不敢保证一次进攻,就把朕的龙纛插上临淄城头?”
燕行之微微一怔,与项瞻对视,沉默许久,重重点了一下头:“臣敢,但臣要三样东西。”
“说。”
“第一,陛下亲自擂鼓,设下督战,三军凡有闻鼓不进者,立斩;第二,所有棉衣重甲尽拨先登军,臣要他们在雪里趴上三个时辰不冻僵;第三……”
他放眼望向帐外,远眺黑夜里的临淄城廓,“臣领五万先登军攻西门,在此之前,剩余二十万大军尽数出动,在另外三门同时点火,以浓烟蔽西、北、南三向,让敌军摸不清我主攻方向,也让郑天锡以为,此乃我军围三阙一之计。”
他转过身,抱了抱拳,“如此三样齐备,臣愿立军令状,一日不破城,提头来见。”
项瞻盯着他,片刻,忽地笑了:“好,你且先回去,再给朕三日时间,三日之后,若郑天锡拒不投降,便照你所言,强行攻城。”
燕行之颔首,抱拳退出中军大帐,刚一出帐,便又皱起了眉。
他没有回自己营帐,而是绕到营后一处箭塔上,手扶被冰霜咬裂的栏杆,远眺临淄。
城头黑洞洞的,能见零星火把和晃动的人影,所有声音却都淹没在风雪之中,像一头合嘴的巨兽,把整座城池的生气都咽进喉咙里。
他忽然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里那道裂缝,终于在这一刻咔地一声,被他自己掰开了。
“投降……三天……怕是会无功而返呐!”他苦笑摇头,呢喃的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
同一时刻,项瞻提着灯笼,来到后军驻地。
守卫通禀后,林如英迎出来见礼:“陛下到此,不知有何吩咐?”
项瞻微微一笑,往她营帐方向望了一眼:“郑桃依呢?”
“帐里看书呢。”林如英也转身往自己营帐看去,“与之前一样,每日只是看书,不过,昨夜我巡营回来,看见她站在帐外,望着临淄城的方向,站了一个时辰。”
项瞻眸光微动,轻声道:“姐姐,你稍后回去,让她写封信。”
“写信?”
“对,写给郑天锡。”项瞻沉吟道,“嗯,就写……就写她已得朕宠幸,腹中或有龙种,劝她父亲以百姓,也已他朕氏一族为念,莫再顽抗,免得将来外孙出生,却无外祖可拜。”
林如英一怔,立时皱眉:“这……这是否太恶毒了些?如此一来,那姑娘日后还如何嫁人?再者说来,她入军中不过半月,如何就能断定腹中有孕?你要诈他,却不该拿女儿家的名声,如此也未免太……”
“太怎么?卑鄙?无耻?还是阴险?”项瞻笑了笑,眼底一片冷澈,“姐姐,乱世之中,名声最不值钱,郑天锡都能拿亲生女儿做筹码,朕也未尝不能拿她做刀子。”
他摇头道,“至于时间不对,郑天锡未必能反应过来,另外,这封信是他女儿写给他的,你认为他看了以后,还会大肆传扬出去?”
“这……”林如英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他是否会说出去,我不清楚,但我却知道,女儿家的名声大过性命。你难道忘了以前跟我讲过,你少年时曾在流寇手里救下过几个女子,最后却因受不了别人指指点点,服毒自尽。”
“我当然记得。”项瞻正色道,“就是因为记得,如今才不得不攻打青州。这封信,只有郑天锡自己能看到,他是否会因为女儿投降,决定了我以后如何对待郑氏一族。”
林如英眉头一抬:“你的意思是?”
“他若降了,朕会留他们一命,若不降……”项瞻冷笑,“届时,郑氏满门一个不留。”
林如英喉头动了动,终究没再劝:“好,我去说,但成不成,看她自己。”
“她会的。”项瞻转身,边往回走边说,“这也算是朕给她一个机会,让她看清楚,自己在父亲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免得破城后,我挥刀之时,她太过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