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之际,道观西厢房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幽昧运功结束,倏地右耳微动,随即嘴角微勾,起身披上黑袍,走出主殿。
他们在此小住了几日,原本破败凌乱的道观被大致整修了一番,歪斜的墙头虽仍旧满目野草藤条,但庭院焕然一新,就连那尊横倒在地的巨大香炉也已扶正。当然,这并非影门人乐善好施,想要积德累功,皆因他们的掌执大人讲究,所住之地但凡超过两天便与膳食一样,不能将就。
“掌执大人!”守候在殿外的影士瞥见那身黑袍忙迎上前,行礼道。
“又是那两个小子来了?”幽昧摆了摆手,目光瞟向西厢房,慵懒问道。
“是,他们一如既往来给司瑶姑娘打扫房间。”影士禀完,才后知后觉,忙紧张道:“可是打搅到掌执大人了?属下这就去将他们撵走。”
“多事!小小年纪尚能知恩图报,本尊甚是欣赏,你撵他们做什么?”幽昧藏在面纱下的寒眸乜向面前的人,语气中也带着几分不悦。
“属下失言,掌执大人息怒!”那影士闻言当即战战兢兢,单膝跪地。
“那丫头还没回来?”幽昧不予理会,只转而问道。
“回掌执大人,司瑶姑娘尚未归。”未得指令,影士不敢擅自起身,仍半跪在地上,回道。
“起来吧。”幽昧淡淡说完,双手负背,缓步朝西厢房而去。
西厢房如今也在石头与福宝两兄弟这几日的清扫下变得干净明亮,门窗大敞,阳光照进,洒在地面上的不再是破碎光斑。
“福宝,你看,这上面又多了一笔,好像是个什么字。”石头擦洗完房门,又瞥见门后墙上的字,顿时满目惊疑,向自己弟弟说道。
“一、二、三、四、五,哥,司瑶姐姐待在这里正好有五天了。”福宝也走过来,抬起稚嫩的手指一笔笔描着墙上的字形,呢喃着又转身向他哥道。
“小鬼还真聪明!”
福宝话音刚落,伴随着慵懒笑声,一道黑影现在房门口,两兄弟冷不丁被吓退了数步。尽管知道来人,可每回见到幽昧这鬼魅般的身影,他们还是会忍不住发怵。
“这个字念正,在此是用来记天数的,一笔代表一天。”幽昧未理会这两孩子朝他投来惊恐的目光,而是气定神闲地步入房中,继续道。
“大叔为什么每天都要将脸遮住?”一个诡异的人出现在眼前,兄弟俩自然未再将心思放到那字上,略胆大些的福宝抿了抿嘴,抬起他那双清澈天真的大眼好奇问道。
“因为大叔面容丑陋,形同鬼魅,若不加以遮掩,会被当成妖怪,人人喊打。”幽昧玩味一笑,逼近孩子面前,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胡说八道。
俩兄弟被他身上的压迫感逼得再次后退了两步,但得知面前的大叔是因长相丑陋才不得已将脸遮住,遂松了一口气,石头也大着胆子,怯声道:
“我娘说过,人不可貌相,样貌是天生的,没有对错,光凭丑或美不能断定这人是好还是坏。”
“没有对错?”听了这天真之言,幽昧报以哂笑,未再多言,而是转眸看向墙上的字,继续问道:“你们可知,司瑶为何要在这墙上记天数?”
兄弟俩看向他皆一脸茫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
“她为了给你们母亲买药治病,向我借了一笔债务,一天二十两银子的利息。”
“什么?那五天的利息就是一百两银子!”石头虽未上过学,但这两年向村里的长辈们学过一些算术,听到幽昧的话登时吓得脸色惊变。长这么大,他连银子长什么样都未见过,只曾听常年在外的父亲提到,那富人攥在手中的雪花银闪着如月般的银光,敲起来咚咚作响,甚是好听又诱人。
一旁的福宝年纪小自然不知道一百两银子究竟是多少,但见到哥哥煞白的脸,他眼中也显露出几分忧愁。
“对于你们而言,穷极一生,也未必能见到二十两银,更何况是一百两。”幽昧见这两兄弟呆愣在原地,嘴角又抹起一丝冷笑,随即屈膝蹲到他们面前,继续道:“算到今日,你们的恩人已整整欠了我两百两银子,你们若当真想报恩,不如跟我走——我见你们聪明又知恩图报,可以大发慈悲抵了那两百两,如何?”
虽是以玩笑的口吻,但幽昧却也有几分认真,毕竟眼下影门青黄不接,他也依旧坚信从小栽培的人远比半道进来的贴心。
兄弟俩一听不禁惶然,面面相觑一番,石头忙抓着弟弟福宝的手,警惕地将他带到自己身后。
“听说你们爹已有两年没有音信,八九是死在外头了,你们娘,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若不被你们拖着,她尚能趁年轻再寻个好归处,可你们留在这里,只会活生生地将她拖累…”房中沉默片刻,幽昧又开口道,话未说完,司瑶冷淡的声音忽然从外头传来:
“拖不拖累,春英嫂说了算,幽昧掌执大可不必如此替人操心。”
“司瑶姐姐!”原本惊慌失措的兄弟俩见状又惊又喜,忙跑出厢房,躲到司瑶的身后。
“莫听这位大叔的话,守着你们的娘平安长大,这也是你们娘最大的心愿。”司瑶蹲下身将两人拉住,温声说完又将一个包袱递到石头手中,继续嘱咐道:“这里面有药和糕点,你们先带回家去,我晚些过去。”
石头接过包袱,看着司瑶欲言又止,随即眼眸微垂,颔首应完便拉着弟弟往家去。
“幽昧掌执这是何意?好端端地向孩子说这些做什么?”目送兄弟俩离开道观,司瑶这才转身入房,向已自顾坐在窗下的黑影冷声问道。她方才未听到前话,自然不知晓幽昧欲拿那俩孩子来抵消她的债务。
“这两个小鬼要报你恩,本尊便替他们出主意,也是可怜他们的母亲,此次她命大碰到了你,可下次呢?与其拖着两个累赘在这穷乡僻壤苦苦煎熬,不如由本尊…”
“原来你是打这两个孩子的主意!”这话听到一半,司瑶后知后觉也登时神情凝重:“一入影门,化鬼难出,幽昧掌执究竟是可怜那位母亲还是要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司瑶冷声说罢,又将一张银票摊到对方面前,继续道:“不多不少,两百两银,我欠影门的债还清了,还请幽昧掌执积德行善,莫再为难春英母子三人!”
幽昧见那张银票,不由得一怔,随后拿着银票缓缓起身,轻笑道:“本尊当真小瞧了司瑶姑娘,这一趟外出医诊便赚了两百两银子,恐怕当世神医也望尘莫及了。”
“掌执大人…”
司瑶没有理会,与此同时,一名影士疾步前来,附在幽昧耳边说了几句,幽昧顿时身形一僵,很快又吩咐道:“传令下去,即刻动身回西月。”
“是。”那名影士应完便转身退出。
“你…”
“我们道不同,司瑶便在此与掌执大人别过。”幽昧才开口,司瑶朝他施了礼,淡声道。
幽昧见状当即会心一笑,未有只言片语,匆匆离去。
这些天,他早已让人向寻她的人留了线索,今日那毒妇红华必定是寻到了她,这才有了这两百两银票,毕竟,幽昧可不相信这等偏僻小镇会有如此大手笔的病家,头一天看诊就舍得给出两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