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起,众人启程北上。
这一日天极晴朗,拂晓的云被初阳染成金红,春意带着些许新绿从山脚一缕缕地蔓延上来。马蹄踏在并州旧道上,溅起层层晨雾,路旁的老柳刚冒出嫩芽,一切都像是从灾劫的灰烬里重生过来。
“我若早点回并州,说不定还能赶上家中腊八酒。”叶知秋望着远处田畴,语气轻快。
“腊八粥啊,”叶知卜在后头附和,“我记得娘喜欢放甜藕、桂圆,还有红糖,香得很!”
“你是不是也馋了?”叶知秋忍不住笑起来。
叶知卜一仰头,得意:“有点。”
“听你们这么说,我也想吃啊。”乌花也小声咕哝了一句。
“别急,等到了我家里,先歇一歇,回头请你们吃最好的。”李生缘骑在最前,语气温和,眼神却落在不远处那片熟悉的坡地。
那是并州城南的一段浅岭,过了岭,便能见到并州城墙的轮廓。也正是在那座城墙的影子里——金不焕的家,金家镖局,就静静地坐落在那里。
突然,金夫人的脸出现在了叶知秋面前,她笑着松开马缰绳,伸手过去,想说些安慰的话,手却在空中垂了下去。
“眼花了......”叶知秋自言自语。
愣了一会儿神,发现大部队已经走远,她策马追上队伍,见李生缘原本神采飞扬的脸上神色缓缓沉了下去。
她又看了一眼右边的江远山,他同样不说话,只是拉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关节泛白。
靖如玉通过马车的窗户看到了这一幕,心中一沉,转头叫过叶知秋:“怎么回事?他们几个怎么突然……像被什么压住了似的?”
叶知秋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快到金家镖局了。”
靖如玉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
他们这一行人里,最安静的灵柩,就在后边的马车里沉沉睡着。
那是金不焕。
从汾阳带回来的,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眼中有火、身带千钧的男人,而是一具沉静冷寂的躯壳。
风忽然冷了下来,哪怕春阳照在身上,众人也像裹在薄冰里,笑声渐止。
李生缘没说话,只低下头,拍了拍坐骑的脖颈,轻声道:“老伙计,快到了。”
江远山扯了扯缰绳,低声对叶知卜说:“到了金家……我们该怎么同嫂子说?”
叶知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你若是说得出口,就说。说不出口,就陪她坐一坐。她懂的。”
队伍缓缓靠近并州。
远远地,一座灰墙青瓦的镖局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门外旗杆上的镖旗随风晃悠,发出咯吱的响声。
李生缘忽然勒住了马。
他望着那扇镖局的大门,眼中浮现出一幅幅过往画面——酒后比拳时的金不焕、押镖路上夜谈的金不焕、最后在洞中怒拳砸树的金不焕。
风中,那些声音仿佛一一回响:
“我金不焕此生,不负兄弟,不负镖旗!”
“哪怕全天下都不信你,我金某信!”
“来!咱们比拳,谁先倒地,谁尿褥子!”
江远山在旁静静站着,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他低声说:“他回家了。”
靖如玉望着前方那灰墙老宅,轻声补了一句:“回家了。”
气氛沉沉,所有人下马而立,无人催促,也无人出声。
直到那辆棺车“咯吱”一声,自己滑下了一寸。
江远山上前扶住,抬头看李生缘,却见他脸色复杂,不知是悲是愧。
叶知卜缓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方封好的小木牌,上书“金不焕归魂”。
他在门前摆好灵台,焚香三柱,目光落在那扇闭着的门上,朗声道:“金家金不焕,今日归家,请家人开门。”
一炷香没过完,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站在门内,眼神仿佛望穿了重山万水,看清了车上那一口沉沉的木棺。
他没哭,只扶住门柱,颤声说了一句:
“公子回来了。”
众人尽皆低头,肃然不语。
香灰轻飘,檐下春燕忽地飞起。
“开大门,迎公子回府!”那男人顿了顿,轻擦眼角,回身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老宅的门“吱呀”全然打开,一声低低的抽泣,像是从屋内极深处传来,细碎、压抑,却带着穿心的悲意。几人站在门外,俱都神色肃穆,不敢率先出声。
金老夫人缓缓走出门来。
她穿着一件旧青衫,鬓发杂乱,双手紧紧握着一块绣着“金”字的帕子。目光扫过众人,又扫过那口黑漆木棺,脚下忽地踉跄了一步,抬手撑住门框,嘴唇发颤。
“这是……”她的声音极低,像是怕惊了梦,“这是……怎么了……?”
李生缘快步上前,单膝跪地,低声道:“老夫人,是我不好……连累了他。”
金老夫人手中帕子“啪”的一声落地,她扑上前来,跪在棺前,双手死死抓着棺盖,力气之大,竟将那两只本就苍老的手指都勒出了血。
“儿!我的儿啊——!”她猛地一声痛哭,如兽般嘶喊,喊得心胆俱裂,仿佛要将所有的血泪一瞬倾倒。
靖如玉几人皆心头一震,乌花更是早已红了眼眶。江远山不忍再看,低头紧攥着拳,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你不是说很快就回来的吗?”金老夫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你说你还要替你爹守岁、替我做长生饭……你怎么现在回来了,却不说一句话?”
她猛地伏在棺盖上,额头重重一磕,“砰”地一声,一道血痕立现,她却浑然不觉:“焕儿!我儿啊,你醒醒,娘不骂你了,你回来,好不好?你说一声也好,哪怕你骂我一声也好——”
“老夫人......”叶知秋忍不住冲上去想扶她。
可金老夫人根本听不进人言,她哭得像是已失了魂魄一般,泪水和血混成一片,眼中却只有棺中那沉静的轮廓。
她哆嗦着伸出手,想揭开棺盖,又被李生缘一把拦住。
“老夫人!”李生缘声音发紧,“不焕他……一路颠簸,尸骨已损,不能再动了。”
金夫人看了他一眼,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眼神渐渐空了。
下一刻,她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直直地向后倒去。
“老夫人!”众人惊呼。
叶知卜当即上前,双手接住她后背,指尖搭在她脉上,面色一变:“心痛攻心,气血上涌,她晕过去了——快,去取些甘草煮汤来。”
灵前香烟袅袅,风吹过门前老旗,旧布裂开一角,发出撕扯般的哀鸣。
李生缘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那口棺,目光沉沉如夜。
他低声说了一句:“金兄,我们回来了。你也,回家了。”
光影沉入屋檐下的哀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