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长安城火树银花,朱雀大街人潮如织,灯市如昼。
这个日子对夫妻二人来说,意义非凡。
因为李德裕还要在外耽搁数月才能返回长安,刘绰连逛灯市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很想他。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想念一个人。
薛媛和裴十七、顾若兰和韦七都来邀请过她同游,可她不想当电灯泡,自然全都婉拒了。
栖云居内,她正唱着王菲那首《明月几时有》自娱自乐呢,宫里就来了圣旨。
接见过安西老兵后,兴奋的皇帝特地送来了软轿接她参加上元节宫宴。
她不得不挺着大肚子奉诏入宫。
“这似乎不是去麟德殿的路?”觉察到路线不对,她忍不住问。
“离开宴还早,陛下正在紫宸殿等着郡主呢!”跟在软轿旁的内官笑着回答。
紫宸殿侧殿暖阁内,只余帝妃与近侍数人。
杜秋娘侍坐一旁,容颜在宫灯下更显绝俗。
李纯并未着龙袍,只一身常服,显得随意许多。
“明慧,”李纯开门见山,“安西之事,你做得很好,于国于民,皆有大功。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语带调侃,“为了白湘二人,你特地入宫教唆秋妃给朕吹‘耳边风’。怎的,是怕朕问责,还是……心虚,连宫宴都躲着不来?”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敲打的意味。
杜秋娘闻言,捧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
刘绰却并未惊慌,她扶着腰,微微欠身,语气坦然:“陛下明鉴。长恨歌一诗波及到了秋妃娘娘,臣不过恰逢其会,知道了白湘二人的故事,这才入宫为娘娘提供了些讯息。娘娘心地纯善,怜悯他们的遭遇,愿在陛下面前陈情,乃是娘娘仁德。教唆二字,臣实不敢当。至于躲着陛下……”
她抬眼,目光清亮,“陛下天威浩荡,臣每见陛下,皆如沐春风,何来‘躲’字一说?只是臣如今有孕在身,怕御前失仪罢了。”
李纯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轻笑一声:“还是这般能言善辩。罢了,此事揭过。”
他顿了顿,“听闻,你对此诗评价颇高。既然你说白居易没有影射朕与秋妃,关于玄宗皇帝与杨妃的事,朕倒想听听你的见解。”
刘绰心知这才是正题,略一沉吟,反问道:“陛下,在回答之前,臣斗胆先问陛下一句。若让您在一位年方十五、如秋妃娘娘般灵秀动人的女子,与一位年届五十、曾是名动天下的绝色美人之间选择,您会如何选?”
李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身旁青春正盛的杜秋娘,再想想五十老妇,即便风华绝代也已成过往云烟,答案不言自明。
他失笑摇头:“明慧,你这话问得……刁钻。”
“臣并非刁钻,只是陈述人之常情。”刘绰平静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臣看来,玄宗皇帝对杨妃,归根结底,不过八个字:见色起意,强取豪夺。”
此言一出,暖阁内空气仿佛凝滞。
吐突承璀垂眸观鼻,微微屏息。
杜秋娘也忍不住为刘绰捏了一把汗!
刘绰却似未觉,继续道:“而杨妃对玄宗皇帝也不过四个字:身不由己。她先是寿王妃,与寿王年貌相当,夫妻恩爱,后被强纳入宫。面对皇权,连寿王都不敢说半个不字,她可有选择的余地?时间久了,或许会有依赖,或许会有习惯,却绝无爱情可言。”
她顿了顿,“可白乐天写的《长恨歌》,字字泣血,句句含情,分明是在宣泄他与湘灵被迫分离、近二十载爱而不得的痛苦与愤懑!他在质问,为何玄宗与杨妃都可以被人津津乐道,而他与湘灵,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因门户之见,便不能被成全?”
李纯听得怔住了。
他自幼读史,听惯了“君王情深”、“红颜祸水”的论调,从未有人如此赤裸又犀利地剥开那层华丽的外衣,直指核心——权力与欲望。
身为一个皇帝,他知道她说得对。
玄宗和杨妃之间哪来的什么爱情?不过就是贪图倾国之色罢了!
伦理纲常这些东西在皇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那世人会如何看他与杜秋娘呢?
紧接着,就听刘绰话锋一转道:“而陛下身为天子,英俊潇洒,年富力强。无论年纪还是身份地位,都比行将就木的逆贼李锜强百倍。那日诗会,臣的兄长就在当场。李锜老贼见色起意、强取豪夺,秋妃娘娘迫于权势、身不由己,而陛下正是传奇话本里那个救美人脱离苦海的大英雄。臣实在不知,与玄宗皇帝和杨妃哪里相似了?”
李纯脸上并无怒色,反而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
有惊愕,有深思,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好一个‘见色起意,强取豪夺’!好一个‘身不由己’!刘绰啊刘绰,满朝文武,也就你敢在朕面前如此直言不讳。”
“陛下垂询,臣不敢不尽忠直言。”刘绰躬身道。
“朕欣赏你的坦率。”李纯被夸得通体舒畅,脸上的笑纹压都压不住。
吐突承璀在心底给刘绰大大地喝了一声彩!
头一次见有人在陛下面前褒贬他的祖宗,不但没掉了脑袋,还把陛下给夸开心了的。
李纯看向一旁还有些愣怔的杜秋娘,牵起她的手,柔声道:“爱妃心中可是如此想的?”
杜秋娘脸颊泛红,羞涩低头:“陛下!”
李纯心情大好,笑着将话题引向了更实际的方面,“既然你眼光如此独到,那朕再问你一事。凤翔节度使张敬则病故,其子张安请袭,朝中亦有荐其部将野诗良辅者。你以为,何人可接掌凤翔军?”
刘绰心念电转,果然来了,还有完没完了?
她沉吟片刻,决意再次直言:“陛下,臣以为,野诗将军恐非上选。”
“为何?朕听闻,你的贴身婢女嫁给了他。”
“臣如此说,非因其能力或忠诚有亏。他作战勇猛,重情重义,此乃其长处,却也正是其短处。他受张帅恩惠甚重。若接掌凤翔,行事决策时,易受人情牵绊,恐无法约束张氏子弟。”
“那张安呢?子承父业,亦是常例。”
“臣上次去关中,并未见到张安。但他身为张帅长子,随父征战多年,其能力威望必定不凡。只不过……”刘绰抬眼,目光澄澈,“张七娘子已为郯王侧妃。若再让张氏子弟继任节度使,怕是不妥。”
李纯目光微闪,她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
张氏与宗室联姻,若再掌强镇,确是他心头之忌。
“那你之意是?”
“凤翔地处要冲,需一位既能镇抚军队,又精通民政,且对陛下忠心不贰的能臣。”刘绰缓缓道,“具体人选,臣不敢妄议。但臣以为,此人需熟知西北事务,且文武兼备。如此方可实现平稳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