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五郎带回来的西域宝石、毛皮、香料堆满了钱氏屋子的角落,琳琅满目,价值不菲。
钱氏一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一边听着小儿子讲述河西道的风沙与见闻,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与心疼。
“还是我儿有出息,”她边走边满足地喟叹,“不像有些人,眼皮子浅,净给家里招灾惹祸了,这大过年的,在牢里啃冷馍!”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眼角余光瞟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院落,看到二房那边愁云惨淡的景象。
因为挨过冷氏的巴掌,想到她这个年有多难过,钱氏心里就有多舒坦。
清点完礼物,一家人就去了正厅吃饭。
虽说几家如今都在长安,但刘翁病体未愈,需要静养,各家就各自在自己家过年,并没聚在一起。
好在,都是做了祖父祖母的人,有了小孩子们围着饭桌嬉笑玩耍,倒也显得热闹。
席间,钱氏的话匣子就没合上过,从刘铭入狱、刘翁气病,到刘坤和刘绰如何周旋,再到坊间关于白居易和湘灵的佳话,她添油加醋,说得唾沫横飞。
“……所以说,这人啊,就得走正道。”钱氏总结道,又给刘昌夹了一筷子炙羊肉,“五郎啊,你如今也回来了,河西道那边风沙大,人也野,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瞧你晒黑了多少?有了现在的功劳,在五娘那里也算站稳了脚跟。过了年,就让你五姐姐在长安给你谋个好差事,安稳下来,也该相看娘子,成家立业了。阿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刘昌嘴里塞着食物,含糊地应着,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
河西道的人,性子的确野,这次回来前,那泼辣的姑娘还想跟着他一起回长安。
“愿阿耶阿娘新年安康顺遂!”他快速扒拉完碗里的饭菜,端起酒杯,郑重地敬了父母。
又对兄嫂道:“三兄,三嫂,这一年,我不在长安,辛苦你们了。”
说罢,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他便站起身:“阿耶,阿娘,你们慢用。我带些酒菜,去瞧瞧杜家兄长和……和那些安西回来的老人家,他们九死一生才回到长安过年,家人都不在身边。我得去陪着。”
钱氏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刘昌已经让仆人拎起早已准备好的食盒,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哎?这……这孩子……”钱氏举着筷子,看着小儿子瞬间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有些懵,“大过年的,不在家守着父母兄长,跑去跟那些……外人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感觉刚回来的儿子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坐在她身旁,一直沉默寡言、专注吃饭的刘三郎忽然放下了筷子。
他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种钱氏从未见过的坚定:“阿娘,过了年,我也想跟着商队去河西道闯荡闯荡。”
“哐当!”钱氏手里的银箸掉在了碟子上。
她猛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你说什么?三郎,你……你也要去河西道?你不怕吐蕃人......”
刘炜脸上却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听了五弟的见闻……儿子觉得很是惭愧。男儿志在四方。我是做兄长的,本应做弟弟妹妹们的表率。阿娘,儿子想去榷场见识见识,或许……也能做出一番事业。”
一时之间,钱氏百感交集,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这顿除夕宴,后半程吃得她心绪不宁,完全没了最初的“舒坦”劲儿。
她忽然觉得,孩子们一个个的,都真正地长大了。
杜秋娘宫中,炭火烧得正旺,刚与杜秋娘云雨过的李纯正在试穿除夕宫宴的龙袍,内侍通报李吉甫求见。
“宣。”李纯看向一旁服侍的杜秋娘,笑道:“年关诸事繁杂,想不到,李相到得这么早!”
“陛下有事要谈,臣妾先行回避。”说罢,女人窈窕的身子便退到了内殿。
不一会儿,李吉甫难掩激动的声音响起:“陛下,臣今日得知一天大的喜事,心中激荡,特来禀报。”
“哦?何事能让爱卿如此动容?”李纯挑了挑眉,来了兴趣。
李吉甫老成持重,鲜少有这般外露的情绪。
“陛下,是安西……安西的兵,回来了!”
李纯的手微微一滞,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安西?哪个安西?说清楚!”
“正是陛下所想的那个安西,安西四镇!”李吉甫深吸一口气,将杜鹏举和刘五郎借着商队带回十几名安西老兵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道来。
殿内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李纯脸上先是闪过一抹难以置信,随即是深深的震动,那双惯常深邃难测的眼眸中,泛起了复杂难言的光彩。
“四十多年了……他们,竟真的还有人活着……还回来了?”
他大笑着踱步。
安西与北庭,那是帝国辉煌与伤痛并存的记忆。
“他们……现状如何?”李纯的声音有些沙哑,“郭昕呢?他可还活着?”
“回陛下,据杜鹏举所言,皆已年老体衰,多有伤残。琉璃坊也是几经周转,才将补给送到安西军中。郭大都护还活着,只是身体已大不如前。按之前的计划,他们招募了一批番邦士兵。这才先送了十几人回来。”李吉甫回道,“眼下,兵部正在连夜核对他们的军籍,设法寻找其家人。为免引人注目,对外只称是商队带回的雇工,暂时……暂时安置在刘宅。”
李纯猛地转身,语气斩钉截铁:“传朕旨意!命兵部、户部,竭尽全力,查找其亲族,务必使其骨肉团聚,享天伦之乐!若亲族无存,则由朝廷奉养终老,一应待遇,参照致仕校尉,务必使其衣食无忧,病有所医!”
又对吐突承璀道:“承璀,抽调可靠之人封锁消息,便衣暗哨,护卫刘宅左右,绝不能让吐蕃探子嗅到味道!”
“陛下圣明!”李吉甫和吐突承璀齐声应道。
李纯压抑住兴奋感慨道,“朕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所为者何?今闻忠魂归来,朕心……甚慰!亦甚愧!只可惜,大事未成,这样大的喜事不能在今日宫宴上提及!”
他转过身,眼中的动容清晰可见:“李卿,此事要好生安排。待核实清楚,朕要亲自召见他们!”
“臣,遵旨!”李吉甫深深一拜。
内殿里,宫灯柔和,帐暖香浓。
云雨初歇,内侍如常悄无声息地奉上了一碗温热的汤药,恭敬地放在案头。
一旁侍立的心腹宫女见状,嘴唇微动:“娘娘,陛下今日心情甚佳,何不趁此机会,求个恩典……宫中的女子,有了皇子才有了依仗!”
杜秋娘抬起眼,看了看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又侧首望向外头皇帝那模糊的身影。
他的喜悦是真实的,但这喜悦,与她是否能孕育子嗣,毫无关系。
她唇角掠过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凉薄。
随即,她端起碗,没有一丝犹豫地将苦涩的汁液饮尽,仿佛这只是每日必行的寻常事。
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她知道,李纯爱她的年轻、美貌、才情。
但这份宠爱,有清晰的界限。
他可以给她妃嫔的名分和物质的优渥,却绝不会允许一个出身乐籍、毫无根基的女子,诞下流着皇室血脉的子嗣。
他的孩子够多了!
即便……他真的日久生情心软了,她自己也不允许。
没有强大的母族庇护,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孩子生下来便是遭罪的。
公主,或许会成为安抚藩镇或异族的和亲工具。
皇子,则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在无尽的猜忌与阴谋中,连平安长大都是一种奢望。
与其让孩子来世间受苦,不如从一开始就断绝这份可能。
药汁的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始终平静无波。
眼前的恩宠,不知能持续到几时。
殿外是喜庆的皇城,李纯出发赴宴前,重重将她揽入怀中,喟叹一声:“爱妃,待宴席散了,朕再来陪你!”
栖云居内,烛火温馨,热气蒸腾。
刘绰正带着一屋子人涮火锅。
除了菡萏和蔷薇,李诚一家四口也都在座。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喧哗。
听到动静出去查探的连星快步走入内室,脸上带着一丝激动与惶恐:“郡主,宫里的天使到了,是吐突承璀大将军亲自前来!”
在菡萏的搀扶下,刘绰起身来到前厅。
只见吐突承璀一身簇新官袍,面带笑容,身后跟着几名手捧精美食盒的内侍。
“咱家奉圣人之命,特来为郡主赐菜!”吐突承璀声音里透着亲热,“圣人于宫宴之上,心念郡主身怀六甲,辛劳功高,特命尚食局备下几样补益身子的羹汤,给郡主添添年味儿。”
他示意内侍将食盒一一打开,里面是精巧别致的御膳:一道清炖鹿肉(寓意福禄),一盅火腿鲜笋汤(寓意节节高升),一碟晶莹的虾仁蒸蛋,还有几样适合孕妇食用的甜羹。
这份赏赐,体贴入微,远超常规。
刘绰作势要行大礼,吐突承璀连忙虚扶:“郡主快快请起,圣人特意吩咐了,您身子重,一切从简,心到即可。”
“谢陛下隆恩!劳动大将军亲自跑一趟,实在惶恐。”刘绰就势起身,示意满月将早就备好的给三品以上大员的年礼送上。
随行内侍皆有表示。
吐突承璀笑容更深,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仅容刘绰听见:“得知安西的消息,大家今日,心情极佳。席间还特意问起郡主,说……郡主虽有孕在身,然其心亦在社稷。”
“陛下厚爱,臣铭感五内。还请大将军回禀陛下,臣定不负圣恩。”
吐突承璀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几句,便带着人回宫复命了。
送走天使,看着厅中那几道御赐菜肴,菡萏欣喜道:“陛下对郡主真是恩宠有加!”
‘是啊,我如今也是出息了!能让皇帝身边手握兵权的大太监亲自来送菜。’刘绰在心底长叹一声,‘想想当年,我还是个在宫宴上得了一点赏赐就高兴到不行的愣头青。伴君如伴虎,难的不是得宠,难的是平安退休。’
“把菜分一分,大家都尝尝陛下的恩赏。”她笑了笑,轻声吩咐,“我们也过个好年。”
宫宴热闹非凡,野诗良辅一直没找到给张安请封的时机。
好不容易才陪着李经入宫赴宴的张七娘就更加坐立难安了。
接受了群臣一轮轮的敬酒与祝福后,李纯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沿着回廊走向更衣的偏殿。
“陛下!求陛下开恩!”张七娘也借故跟了出来,直接跪在了殿外。
她声音凄切,带着哭腔,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
“陛下,妾身的父亲为国镇守边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陛下允准妾身回凤翔……为父奔丧,尽最后一点孝道!求陛下开恩啊!”
侍卫们上前半步,手已按在腰间的佩刀上。
她哭得情真意切,肩膀不住颤抖,将一个失去父亲、渴望归家的女儿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张氏?”殿门打开,李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深邃,没有丝毫动容,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是郯王侧妃。”李纯的声音冷了下来,“皇家自有皇家的规矩。你父丧讯,朝廷自有恤典。身在长安,于佛前为他诵经祈福,亦是孝心。”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落在张七娘身上:“况且,今日宫宴后,郯王还需闭门思过,你身为侧妃,理当在府中侍奉,岂能擅自离京?此事,休要再提!”
这番话,冠冕堂皇。
“是……妾身……遵旨。”张七娘伏在地上,声音细若游丝,充满了绝望。
李纯不再看她,对随行内侍道:“送郯王侧妃回席。”
说罢,拂袖而去,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麟德殿隐约传来乐声,李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看着她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嗤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再看看人家刘绰的风头,还敢自作聪明,偷跑出来求陛下旨意!你以为凤翔来了人,就又能在本王面前摆谱了?丢人现眼的东西!回去本王再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