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三娣看来,一个军属,想要跟师长面对面谈话,那就是白日做梦。
偏偏姜芙这梦还成真了!
她甚至听见舅舅在屋里小声跟妗子嘀咕:“你以后没事儿就去帮帮小姜,到底年轻,在家又没干过什么活,咱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这小姑娘实在不简单……你瞅着吧,她要是真能待下去,小连前途指定比我强!”
连舅舅都这么说了,陶三娣更觉得自己未来一片黯淡。
对上城里来的,读过书,还有钱的女妖精,她实在没有还手之力!
“三娣啊,你又年轻,又能干,托儿所那边招工,包吃住不说,还有工资,你要不要去试试?”
姜芙笑着问道。
这年头,大家对工作都是很看重的,一个好工作能传三代。
所以,姜芙自认为这话没啥问题。
哪知道,陶三娣像是被火烫到,她一下子就毛了:“我就说呢,你咋会那么好心,敢情在这里憋着大坏呢!你想叫我去当奶妈子,叫我成天伺候奶娃子,一辈子出不了头!”
一口气喊完,陶三娣一头扑到李嫂子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嫂子也愣住了,赶紧去劝她,又一脸复杂地看向姜芙。
这托儿所究竟是干啥的,她已经弄清楚了。
所以,陶三娣那话虽然有点直白、难听,不过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两三岁的娃娃,憋不住屎尿,又逮到什么就用手抓,一天下来,肯定活脱脱的小埋汰猴儿一个!
在那里上班,真是从早到晚都闲不下来!
但李嫂子转念一想,如果家里四个孩子都送去了,家里的活她一个人就能干完,何必还要留着陶三娣,不如打发她回老家说婆家,或者就在驻地里给她找个结婚对象?
一时间,李嫂子的心里也乱糟糟的。
陶三娣抽噎着:“妗子……”
“好了好了。”
李嫂子抚摸着她的后背,又给姜芙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嘴上服个软,哄两句,别再让陶三娣哭个没完。
不料,姜芙把脸一板,神情变得无比严肃:“陶三娣同志,请你马上收起你的眼泪!”
“啊?”
陶三娣回头,呆呆地看着她,还真的忘了哭。
“陶三娣同志,请你端正思想,尊重其他同志的工作,要知道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你怎么能拿旧社会那一套去看待我们的同志呢?啥叫伺候,啥叫出头,你作为孙团长的亲人,在驻地也生活这么久了,居然还留着这种落后思想?”
姜芙板着脸的样子,忒吓人了!
别说陶三娣,就连李嫂子都被震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还有,”姜芙停顿一下,接着往下说,“儿童是祖国的花朵,是我们的希望。你如果去托儿所工作,你知道那叫啥不?”
陶三娣下意识问道:“叫啥?”
李嫂子也好奇。
姜芙仍旧拉着脸,但声音已经提高了不少:“那叫辛勤的园丁,专门培育花朵,从小苗养成花骨朵儿,又让它开花、结果!有没有听过‘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是说一个人他牺牲奉献自己,用全部心血去教育学生。所以说,老师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中间那部分,说老实话,陶三娣和李嫂子都没听懂。
但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又是园丁,又是老师的,她俩都听懂了。
陶三娣讷讷:“不就是带孩子吗,咋成园丁和老师了……”
姜芙哼了一声:“陶三娣同志,你不要看轻自己!这些孩子有爹有娘,本来也饿不着冻不着的,部队为什么就非得专门找人带?当然不是那么简单!”
她趁机一把握住陶三娣的手,摸到这姑娘粗糙变形的手指和掌心厚厚的老茧,心里酸酸的。
“托儿所老师,是孩子们人生中的第一个老师!你想想,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这第一个老师有多重要?”
陶三娣表情更呆了,还跟着姜芙点了点头:“是重要。”
旁边的李嫂子反应快一点,试探着问道:“小姜,你的意思是,这托儿所招工,招的不是洗洗涮涮的,而是老师?那、那咱家三娣不认字儿咋整?”
要是去当老师,那可真是天大的馅饼砸在头上!
现在还没有批林批孔,又没有开始大运动,老师还是一份非常受推崇的职业。
“孩子们年纪太小,有的还不太会照顾自己,当然也少不了洗洗涮涮的活计,但绝不能把自己看成是伺候人的丫鬟奶妈。”
姜芙先给定了性,然后又看向陶三娣,一脸正气:“三娣,不认字儿咱们可以学,思想要是歪了,人可就没救了!”
陶三娣“哇”一声嚎开了:“俺思想没歪……俺学,俺学还不中吗……”
李嫂子终于反应过来了,她实在没忍住,背过身去偷笑了起来。
姜芙掏出手帕,给陶三娣擦眼泪。
陶三娣闻到手帕上有一股淡淡香味儿,再一看那手帕是红白格子还绣着小花的,是自己从没见过的精致东西,她心头一酸,哭得更响亮了。
哇哇哇,女妖精嘴巴好厉害,跟念经似的,自己完全说不过!
关键还要学认字儿,多难啊!
她记得,村里有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牙都掉光了,眼也半瞎了,据说是清朝时候的老童生,读了一辈子书,连个秀才都没过。
陶三娣一想到自己也要变成那样,顿时悲从中来,连晚饭都只啃了一个馍馍。
平时她都是吃俩的,比男人也差不多。
孙团长关心外甥女:“这是咋啦?”
陶三娣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学认字儿,随口支吾两句,跑了。
“这孩子!”
孙团长白天都在训练,还不知道托儿所那边的进展如何。
倒是他婆娘一副吃了蜂蜜屎的样子,干活的时候一直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最后还要捏着嗓子来个花腔儿——
“呀呼嗨嗨依儿呀嘿!”
孙团长也不敢说她唱跑调了,几乎没有一个字在调上。
一直到两口子躺进被窝,李嫂子才压抑不住地大笑起来。
“哎,跟你说个事儿,小姜推荐我去做托儿所所长!你说说,怪不好意思的,咱都一般年纪了,还当个官儿……”
所长所长,也带个“长”,而且还是什么“人类工程师”,所以李嫂子觉得即便比不上她男人的团长,那至少能比肩营长!
想了想,她摸了摸鬓角,又故作云淡风轻地说道:“嗨,什么官不官的,都是为人民服务呗!”
孙团长默默:“好话赖话都叫你自己说完了!我还说啥?”
翻身,吹灯,闭眼,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