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什么?!”
季清鸢还未说话,一道朝气带着怒意的嗓音便先炸响。
岑川一步横跨,火红的身影带着一股灼人的怒气,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直接插在了季清鸢和北冥离之间,也隔断了那两道原本胶着的视线。
完完全全挡住北冥离看向季清鸢的视线后,他才抬眸望向北冥离,翡翠般的眼眸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用眼神将这个不速之客烧成灰烬。
“谈什么?谈你是怎么假惺惺骗了我阿姐的感情要了我阿姐的命吗?!”
岑川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带着几分破音的尖锐:“北冥离!收起你那套假慈悲的嘴脸!别以为你是魔尊就能威胁我阿姐!”
“你若再想利用我阿姐,我们妖族定不会放过你的魔域!”
他每说一个字,就向前逼近一小步,气势汹汹,那灼热的妖力不受控制地溢出,将他鬓角的几缕黑发都激得微微飘拂起来。
这百年日日夜夜后悔的何止北冥离一人。
知晓阿姐死在魔域时,他的心也疼得厉害。
若是他早早把她带进了妖族,何至于怕他这个魔尊?
可惜这百年任他如何派人挑衅魔域边界,北冥离这人都不肯踏出魔宫一步,如今见到了,岑川恨不得现在直接报了五百年前没能报的仇。
北冥离被岑川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浅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厉色。
但看见岑川身后的季清鸢,眸中情绪便化作深沉的痛苦和无力,他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幽幽响起。
江岫白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靠近。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季清鸢的另一侧。
浓墨般的衣袍几乎贴上她月白的裙裾,他微微倾身,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慢条斯理地替季清鸢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
“妖王殿下说得极对。”
极其难得的,针锋相对的二人此刻站在了同一战线。
江岫白抬起头,黑沉沉的眸子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望向北冥离,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耳语,却字字淬毒。
“魔尊大人想谈什么?难道说师尊当初并不是因你而殒命的?”
北冥离脸色难看几分。
登时,氛围凝滞起来。
在场的几人,哪个不是探查过季清鸢当初下落的?
个个都疯狂探寻当年她到底去了何处,个个都极为清楚她最后因何而死。
如今罪魁祸首来了,若非季清鸢回得早,又还在场,不然几人早打起来了。
宋听澜的目光越过剑拔弩张的岑川和江岫白,平静地落在北冥离那张隐而不发眸子深处却带着几分急切的脸上。
“好了。”
宋听澜开口,打破了僵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亭中所有的戾气与锋芒,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季清鸢往自己怀中带了带,隔开了江岫白过分的靠近。
另一只手臂则极其自然地抬起,温柔而坚定地揽住了她略带僵硬的肩膀,充满了保护与安抚的意味,沉稳得如同磐石。
他侧头,垂眸看向她,轻声道:“阿鸢想和他谈谈吗?”
季清鸢犹豫几瞬,还是轻轻点头。
北冥离既这般执着,那听他说说,也未尝不可。
恰巧关于思渊的事情,她也想好好问问他。
见她点了头,宋听澜才不咸不淡地看了挡在前面的岑川和站在旁边的江岫白一眼,道:“来者是客,碧水宫待客的雅量还是有的。”
此话一出,岑川与江岫白顿了顿,最终还是退了几步,没再与北冥离对峙,北冥离脸色却僵了僵。
这番话,把他摆在客人的位置上,倒是将他完完全全隔离开来了。
宋听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不要怕,我们都在这儿,若有不对,第一时间唤我们。”
说到底,他对这个曾夺过季清鸢性命的人还是不放心的。
但阿鸢既然愿意,那他也不会阻拦。
季清鸢点点头:“好。”
她望向眼神热切一直盯着她看的北冥离,轻声道:“走吧,换个地方谈。”
岑川站在原地,有些忿忿地望着一白一紫的背影往水榭走远,忍不住望向宋听澜:“为什么要答应?他都杀过阿姐一次了,还不阻止这人离阿姐远点!”
没办法,他也看得出来,几人之中,阿姐最信任最愿意亲近的,是宋听澜。
虽然不赞成宋听澜的举动,但他依旧还是等阿姐走了才敢对着宋听澜发问。
宋听澜垂眸,语气平淡:“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让他们二人解决最为恰当。”
阿鸢愿意,他阻止也没用。
他也看得出来,阿鸢对那魔尊虽然没有怨恨,但也没有什么深厚的情爱。
让他们二人谈一谈,他还是放心的。
江岫白与岑川是如何缠上阿鸢的,他隐隐能猜得出几分,是阿鸢心中有愧,狠不下心。
但她与北冥离,有愧者当属于北冥离。
既如此,他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法子能缠上阿鸢。
……
东阁水榭,莲池花满,幽幽送香。
季清鸢坐在水榭一边,想要忽视对面人过于灼热的视线都忽视不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低头看着自己平整的鞋面,道:“你……”
“小娘子……”
二人一出口,反倒恰好撞在了一起。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柔和的烛光落在被微风吹动的帘幔上,点点虫鸣与幽幽莲香一同扰人意志,生出几分旖旎。
“你先说。”
“你先说。”
二人一开口,又是撞在了一起,两双眸子抬起,不由自主望向了对方。
季清鸢看着他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叹了口气,开口道:“我知道你心有愧疚,但当年一事,不必耿耿于怀。”
她开口,直言了原谅,甚至带着几分释然。
但偏偏是释然。
如果她还怨他,恨他,那还能证明他在她心里还有份量。
偏偏是毫不在意的、早已不放在心上的释然。
北冥离呼吸急促几分,他道:“小娘子,当初的事情,不是那样的。”
“??瞒了我,我不知解开不樾天会要了你的性命,若我知晓,若我知晓……”
若他知晓不樾天会要了她的性命,他怎敢叫她服下那无归草让她为他解咒,若他早早知晓,他宁死也不会叫她服下无归草。
他说着,声音越发沙哑,喉间酸楚,潋滟生光的眸子里泛着几分水色。
季清鸢手不自觉揪紧了衣袍,把衣裳揉出几分褶皱。
她安静又耐心地听着,并未打断。
北冥离望着她在暖色烛光下愈发柔和的轮廓,心里生出几分痛楚,继续道:
“当年在魔宫宫墙,我与大长老认识多年,大长老睚眦必报,凡他手下之人,利用之后无不丧命于他之手。”
“我知放了他,他肯定不会放过你,所以我才说出了那些违心之言。”
“那些话都是假的。”
他直直盯着她,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
“我承认,一开始存着利用的心思,才瞒着你,未曾告诉你真相。”
“但后来,我对你的情意是真的,想与你成婚,也是真的。我怕你知道真相后……”
他顿了顿,表情苦涩:“我怕你知道真相后,就不想要我了,才一直瞒着你。”
季清鸢摇了摇头:“没事。”
北冥离抬眸,眼中显出几分希冀。
季清鸢继续道:“都过去了。”
平平淡淡的四个字,顿时如判了他的死刑,将他眼中的那几分希冀都打碎。
“没、没有过去…”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就过去了呢…”
“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机会,我会用尽所有弥补你,好不好?”
他眼眶泛着红,嘴角却依旧勉强地往上勾:“小娘子,你说过的,你说过你心悦于我的……”
季清鸢听着男人发颤的声音,手指将衣袍揪作一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年,我早就记起来了,当年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但如今都过去了。”
“我不想骗你…我如今对你,没有情意。”
或许当初,在北冥离真心待她的时候,有过几分情意。
人非草木,她不是石头,被人用心待着珍爱着,也会觉得欢喜。
她有过几分好感,有过几分期许,所以最后他被大长老威胁时,她直接跳下了宫墙。
反正她也是要死的,迟早都要死。
而北冥离,那样骄傲一个人,她不想看他受人威胁。
不过这点欢喜,这点情意,与那些承受的滔天的痛苦的比起来,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她太怕疼了。
蚀骨剜心之痛很疼,一点点失去苦修的灵力很难受,没有灵力护体的魔域也真的很冷,看不见花朵吃不出爱吃的蜜饯也真的很痛苦,摔下宫墙粉身碎骨风刃割肤也真的很痛很痛。
疼到她现在看到他,都会想起那段看不见阳光的、一日日看着自己缓慢凋零的日子。
她不怨他是真的,但如今不想再与他扯上关系也是真的。
北冥离脸色苍白,他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
“小娘子是不是还在生气,因为我今日见你的时候打了你一掌?”
季清鸢摇摇头,北冥离却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解释道:“我并非有意的……还有宋听澜…”
“我知晓宋听澜与你当初的关系,所以这数百年来,我不曾伤过他。今日是因为他要毁了你的尸身,我才……”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明白宋听澜为何会如此坚决地要毁了那尸身,毁了那法阵。
她如今已经归来,虽不知为何换了容貌,换了身份。
但终究是回来了,魂魄还是当初那人的魂魄。
如果那阵法不毁,假以时日,阵法若真成功,她的灵魂只会被活活剥离出这副躯壳,塞到那副尸身里去。
想到这儿,北冥离不禁松了口气,但未松快多久,他便又生出几分担忧与不安。
他也看得出来,今日宋听澜与她,是极其自然的亲昵。
…那与宋听澜相比,他还有机会吗?
北冥离怔怔望向对面静坐的人,她垂着眸子,眼尾一点小痣,给原本的娇软清丽添了几分艳。
他正望着她,却忽见她抬头,道:“既如此,今日关于师兄的事,不是你的错。”
她也检查了宋听澜的身子,确实没什么内伤,北冥离没来得及伤他。
北冥离望着她,开口问出来有些艰涩:“今日那几人,与小娘子…是什么关系?”
季清鸢顿了顿:“红袍公子是妖王岑川,我的朋友。黑袍公子名江岫白,是我曾经的徒儿,但是…”
她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想瞒你,我与他们三人的关系,如今都极为尴尬……他们对我都有情意,所以都住进了瑶池小筑。”
若知晓她身边三个男人都是这般竞争关系,骄傲如北冥离,应当也就放下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北冥离沉默许久,却道:“…那我呢?”
季清鸢没听清,道:“什么?”
北冥离声音清晰了些,平淡的,也极为认真的:“我还有机会吗?”
季清鸢一愣,就见他极为认真地看着她。
她有些结巴起来:“你刚刚是不是没有听清楚,我与他们三个都……”
“我听得很清楚。”北冥离却打断了她,极为认真地望着她,“我问的,也是真心的。”
季清鸢脑子有些乱,盯着他嘴唇翕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到底是过了太多年,她以为她对北冥离有几分了解,但北冥离对她的情意好像也比她以为的要深一些。
至少深到比他的骄傲要重一些。
她顿了许久,最后还是摇头:“算了吧。”
话落,未等北冥离再回答,她就问道:“水涟漪,是不是还在魔宫?”
北冥离颔首:“在卧雪殿。”
她的遗物,他一并都安置在卧雪殿,想保留着她的气息。
说到这儿,他看向她,小心翼翼道:“卧雪殿的拒霜花都开了,小娘子要不要随我一起回去看看?”
“你喜欢的秋千我也搭好了,我们的孩子也很想你,要不要…跟我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