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离就站在她对面,不过几步之遥,那双曾盛满风流与邪肆的、浅金色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碎裂的茫然和灼痛,死死地烙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这昏暗的光线下重新拓印进他的骨血里。
“你为何伤他?”
此话一出,偌大的观星台一片寂静,似乎连空气都滞涩了。
站在对面的男人一身贵气,俊美无俦,此刻却似乎被她陌生而警惕的眼神所刺痛。
百年前那剜心剔骨的痛楚,隔着漫长岁月,依旧锐利如新。
北冥离一双眸子像是不会眨了一般,只死死盯着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狠狠磨过,嘶哑得不成样子:“小娘子…你听我解……”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但“解释”二字还未来得及完全说出口,在他慌张又略带哀求的眼神中,那人便又警惕地退了一步。
她在防备着他。
北冥离如坠冰窟,一张脸上血色尽失。
他有些无措:“不是这样的…”
怎么办?
怎么办?
五百多年前,她因他而死,在他刻意营造的骗局下坠下宫墙,死前听到的也只是他亲口道出的、冰冷无情的“利用”二字。
五百年来,他无数次想,他们若重新再见,会是什么光景。
他想过无数次,要和她解释清楚所有,要和她好好道歉,要倾尽所有弥补她,要求得她的原谅。
哪怕不能重归于好,他也不想她恨他。
可如今,二人再见,他先是打她一掌,又当着她的面,对她未婚夫痛下杀手。
他想杀宋听澜,是因为宋听澜想毁了她的尸身。
可囚着人家的尸身,日日以补魂招魂之术锁着,也本就不是正确的事。
她这么喜欢自由这么喜欢阳光的人,怎么可能喜欢自己的尸身被放在寒冷的冰棺,被放在阴冷的观星台里?
完了。
北冥离宽袖下的拳头紧握成拳,指甲已经陷入掌心,几乎要戳破血肉,他却不觉疼痛,眼神哀求,紧紧盯着对面的人,慌张又无措。
季清鸢转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宋听澜,眉头微蹙:“有没有受伤?疼不疼?”
“无碍。”宋听澜借着她的力道站直,好似无意般,忽地倾身,在她耳畔低语:“但若阿鸢扶着,会更好些。”
温热呼吸拂过她耳尖,惹得那白玉般的耳垂泛起薄红。
北冥离看着这一幕,指节捏得发白。
季清鸢扶着宋听澜,又仔细看了看他。
他身上并不凌乱,也不狼狈,唯独脸色苍白些,唇色淡了些,但身上也没什么血腥气。
季清鸢知晓北冥离那玄九天火的杀伤力有多大,担忧他是不是受了内伤,但此处不是什么适合检查身子的地方。
她凑近了些,轻声道:“残卷拿到了吗?”
宋听澜点头。
季清鸢拉起他,转身道:“那我们先走。”
“别走!”
季清鸢拉着宋听澜转身还没走几步,身前空间便扭曲几瞬,接着,浅紫流光一闪,原本还在远处的北冥离就已经拦在了他们身前。
季清鸢退后了些:“擅闯魔宫禁地,是我们的错,待我们回去,定为魔尊大人奉上赔礼,还望魔尊谅解。”
身份已经暴露完了,她现在辩解什么也辩解不了了。
但看在旧情的份上,加上宋听澜也受了伤,北冥离应当不会非要拦下他们二人。
听着她疏离的话,北冥离脸色发白,他道:“小娘子……”
话未说完,季清鸢摇了摇头:“我们上次见过,碧水宫,瑶池仙子,唤我瑶池就好。”
百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解了咒术,她也成功回了家,算是互利,而如今,她不想谈情分,也不想知道他有没有放下。
北冥离当初选择了利用她,她也心甘情愿被利用。
所以她不曾怨过北冥离。
因为双方皆得到了想要的。
但与北冥离在一起在魔宫的时日,是她最受尽折磨、失去自由的日子。
人都下意识逃避那些痛苦的回忆,她也不能免俗,不想被拽回那段痛苦而潮湿的记忆。
加上如今瑶池小筑里已住下了三个人,她如今实在是身心俱疲,不想再多应对一个了。
“小…瑶池。”北冥离眼神闪了闪,带着受伤和无措,“数百年前那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北冥离。”一直沉默地跟在季清鸢身后的白袍男人忽地开了口。
宋听澜极为平静地看着他,与慌张的北冥离比起来,他如今的姿态可谓是极其从容,甚至轻轻勾唇:“当初的选择,是别人逼着魔尊大人做出的吗?”
一句极为讽刺的“魔尊大人”,如冰冷的银针,狠狠地刺痛了本就慌张无措的人。
他是魔尊,怎么可能有人能逼他呢?
数百年前,是他亲手选择。
亲手选择将她作为药引,选择瞒着她,选择不告诉她真相,沉默地接受着她把他当成恋人对他的所有好。
这一瞬,北冥离哑口无言。
所有的解释都太苍白。
宋听澜牵起季清鸢的手,忘了说不出话的北冥离一眼:“既然魔尊大人没有别的想说的,那我们先告辞了。”
“赔礼,下次我们一并奉上。”
北冥离站在原地,一片狼藉的观星台,他看着白袍剑修牵着身旁的女子,与他擦肩而过。
二人经过他身侧时,带起细小的风,轻轻吹起微乱的青丝与垂落的宽袖。
宽大的袖袍下,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拉住她。
但最终,依旧没能伸出去。
二人背影越走越远,两只手紧密而亲昵地牵在一起,男子高大端方,衬得女子娇小纤细,如同一对璧人。
被打乱的,又重归原位。
当年若非问情谷,她才不会将他错认成夫君。
而今,她真正的当初的未婚夫,从他身边带走了她。
他偷走了一段情,又被迫交还了回去。
二人越走越远,唯余一片狼藉的观星台,和门口处远远观望迟迟不敢进来的仝伯、巫师和众黑影卫们。
仝伯见向来矜贵的尊上立在一片狼藉里许久不言,望了眼二人离去的方向,行至北冥离身前跪下道:“尊上,可要属下去请回他们?”
现在应该还没走远,应该能追上。
北冥离摆了摆手:“退下吧。”
语气疲惫,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去了所有支撑着的动力。
……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向归途。
天穹之上,唯余几颗孤星挣扎着透出微光,却更衬得下方山峦轮廓幽暗深邃。
季清鸢与宋听澜并肩御风而行,衣袂被冰冷的夜风鼓动,发出猎猎声响。
她刚刚为宋听澜检查过了一番,确认了宋听澜身上没什么内伤,才放心下来,二人才一同往碧水宫赶。
不过这一路,二人都有些沉默。
今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季清鸢心不在焉。
她刻意不去回想林间那场猝不及防的对峙,不去想北冥离那双翻涌着太多她不愿深究情绪的金眸,更不去想他最后拦在身前时,语无伦次、卑微混乱的恳求。
宋听澜也同样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开始有些担心北冥离的存在,不过按今天来看,阿鸢对北冥离,确实没什么男女之情。
不过她与北冥离有这份生死牵扯在,且北冥离坚持数百年,压根不像是会放手。
再加上北冥离样貌修为权势地位,样样都是顶尖的存在,他心中只觉得又多了一个巨大的威胁。
但阿鸢态度很明白,他也没理由再去多问。
以后还是得多跟在阿鸢身旁,不能给其他人机会。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奇异地并不显得沉重。
宋听澜身上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身侧,带来一种沉静的抚慰。
二人路上聊得并不多,各自怀揣着心思。
一路上二人也都不急,季清鸢想到回去要同时面对三个人就有些烦,路上也不急着赶路,还停在江陵城的客栈内过了一夜。
所以这次赶路,他们第二日接近晚膳时才到了碧水宫。
碧水宫熟悉的结界波动终于在前方苍茫碧海前传来。
季清鸢心头微松,带着宋听澜,身形如两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叠叠、泛着柔和水色光晕的防御阵法。
鲜少有人来烦她这个辈分大的师祖,季清鸢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事儿,便直接往瑶池小筑走。
瑶池小筑的轮廓在朦胧月色与氤氲水雾中渐渐清晰,那精巧的亭台半悬于波光粼粼的莲池之上,被镶嵌的柔和的夜明珠光晕和随风轻舞的鲛绡纱幔温柔包裹着。
然而,二人刚穿过竹林,踏上通往小筑的九曲浮桥时,一种异样的紧绷感如同无形的冰刺,瞬间穿透了夜雾的温柔,狠狠扎进季清鸢的感知。
小筑内并非空寂。
瑶池小筑又不知被谁设了层结界。
但尽管如此,数道强大而彼此排斥的气息,依旧能隐隐察觉到几分。
它们在一方空间内激烈碰撞、摩擦,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漩涡,连池面上氤氲的灵气薄雾都被搅得翻腾不定。
怎么又是结界?
他们又在里面打起来了?
季清鸢按了按太阳穴,叹了口气。
上次赶来的岑川和寻她的宋听澜二人恰巧在瑶池小筑碰见,一人一妖对峙,幸亏宋听澜思虑周全,还记得这是个宗门,设了层结界,避免波及外边,引来麻烦。
而如今……
季清鸢看着眼前这层结界,心道真是不学学怎么心平气和,光学着怎么掩盖打架来了。
阿白旧伤未好,说话时又爱人戳人肺管子,小川不擅长吵架又容易被气炸毛。
也不知道她不在的这几日,这俩有没有把瑶池小筑都弄翻天。
季清鸢想着,脚下速度快了快。
结界是江岫白设置的,她抬手破了结界,和宋听澜一同踏入。
刚要踏入,一抬眼,便不由得一怔。
放眼望去,第一眼便看见岑川一身灼眼的火红锦袍,在这片水汽氤氲的仙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团随时会爆燃的烈焰。
他抱着双臂,下巴倨傲地抬起,那双剔透如翡翠的眼眸恶狠狠地瞪着亭子另一侧的人,瞳孔深处跳跃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敌意,几乎要喷出火来。
一头桀骜不驯的黑发似乎都因主人的愤怒而微微炸起,几缕发丝不羁地垂落在光洁饱满的额前,更添几分野性难驯。
被他狠狠瞪着的紫袍男人,背对着亭口,紫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身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萧索。
他微微垂着头,浅金色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几株摇曳的仙草上
对于岑川的视线,他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是那紧抿的薄唇,线条更加冷硬了几分,泄露了主人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亭子的另一端,江岫白斜倚在雕花廊柱上。一身浓墨般的玄袍几乎要融入亭角的阴影里,衬得他肤色愈发有种不见天日的冷白。
三方对峙,如同鼎立。
小筑中的无声却汹涌的暗流涌动着的对峙,在季清鸢和宋听澜的身影清晰出现在瑶池小筑门口的刹那,被突兀地打破。
三道目光,如同三把淬了毒液的利刃,极其锐利,却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钉在了她的身上。
季清鸢:“……”
她下意识退了退,却撞上了背后的宋听澜。
宋听澜自后,扶住她的肩膀,声音清润,给人莫大的安心之感:“别怕。”
岑川见她与宋听澜贴得这么近,眉头一蹙。
即便如此,在见到她回来后,他眼中的暴戾肉眼可见的被惊喜和委屈取代,翡翠般的猫儿眼瞪得溜圆,像找到了失散主人的大猫,几乎要立刻扑过来:“阿姐!”
原本懒散倚着观望着岑川与北冥离对峙的江岫白站直了身体,阴郁的黑眸紧紧锁定季清鸢,轻声道:“师尊。”
早已转过身来望着她的北冥离则紧紧盯着她。
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死死地钉在她脸上,那目光滚烫、沉重,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烙印一遍。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又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季清鸢叹了口气,先看向北冥离,欲要开口。
像是知道她又要说出什么疏离的客套话来,北冥离先一步向前,紫袍翻涌如浪。
他无视了岑川瞬间炸起的敌意和江岫白骤然阴冷的视线,目光只死死锁着季清鸢一人。
浅金色的桃花眸深处,翻涌着血丝和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那百年来积压的悔恨、痛苦、卑微的祈求,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小娘子……”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只想和你单独谈谈。”
他艰难地补充,目光近乎哀求,“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时间,好不好?百年前的事,我有太多话想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