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一起......
就带着一种毁灭性的魔力,瞬间冻结了范宁的泪水,也抽空了范宁的情绪!
所有的情绪。
一种绝对的近乎非人的冷静,如同坚冰般塑成了范宁目前的神性状态。
他顶着全身被溶解的剧痛感,面无表情地站直了起来。
划出极夜的表盘阴影,再度穿梭而去!
三个呼吸的时间,从一端到另一端,致命的病态光线再度降临。
“极夜之门”的真知再度催发。
范宁咬紧牙关,脖颈上青筋暴起,最后残存的一丝神性被压榨到了极致。
然而再度拉近距离后,异变发生了。
周围这片五光十色的扭曲大地上,一座又一座的“高塔”,如同雨后毒菇般,无声无息地破开那粘液质的地表,拔地而起!
一座,十座,百座,千座……
转眼之间,他的前后左右,目力所及之处,已然矗立起成千上万座高塔!
它们构成了一个无比恢弘、无比死寂的点阵。
每一座塔,在外观上都与他之前记忆中观察过的“x坐标”崩坏天空的下方一模一样——同样的高度,同样的漏斗状,同样是深空中旋转的油腻漩涡,瑰丽堆积的血肉,垂下大量错乱的器官和血管。
范宁僵在原地,感到一阵剧烈的认知眩晕。
这不可能!
发生了什么?
他的双目眯起,将灵性感知聚焦,试图分辨真伪。
更细致地“观察”之下,他确实发现了这些塔的不同。
不是外观上的,是回应过来的具象化的耳语和意念。
离范宁最近的一座塔,塔基处浮现出亵渎的符文,「此门禁绝‘烛’之准则。」
旁边另一座,塔身流转着绿脓般的光泽,「入内者需献祭一块‘星图’。」
远处一座散发着绝对冷漠的气息,「唯弃情感之执念者可入。」
更有一座,门扉扭曲成蛇形的漩涡,「以“终末之秘”作答,方可通行。」......
万千高塔,耳语层层叠叠响起,令人心烦意乱,又具备“干脆就此进入”的诱惑性。
削弱,或者说是一种......规训?
制造一个更易于控制的“合作者”?
逼自己在无尽的“正确”选择中,主动阉割掉自身最核心、最难以割舍的某一部分?
“哈哈哈哈哈......”
逃出外界后的范宁第一次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虚界来回走了一趟、收集了近乎整个艺术长河之“星光”的人,一个在极夜中凝视过深渊、并亲手宣告了“不休之秘”的人......
一个早已被剥夺至无可剥夺之人。
“谁啊,你们,这谁干的啊,哈哈。”范宁低声短促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崩坏的笑意,“......不是,跟我玩这个?”
第五乐章的终曲,在经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逃亡路途中,在经历这么一大段五个并置主题的狂躁宣泄后,本来已到尾声。
此刻,第一乐章“入夜的管弦乐”开局的那个“信号动机”和“咆哮主题”再次响起!却已不再是原本的形态,而是变得偏执、古怪,在d大调、c小调、c大调、b大调等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中转换,与原本终章五个主题的变形混杂、缠绕在一起!
最后一缕可勉力施展乘舆秘术的神性看剧烈燃烧起来,“招月之门”的真知演绎而出!
范宁根本没有试图去“分析”那成千上万个规则的细节。
根本没找什么所谓的“最优解”。
而是操控起概念联系的无形牵引之力,做了一次来者不拒的......合并!
“禁止‘烛’相之准则?可以!”
“献祭我的个人记忆和情感?可以!”
“要‘星图’?可以可以!”
“聊聊‘终末之秘’?都可以!!”
“——所有条件,同时满足!”范宁双臂张开,哈哈大笑起来,以自身为不可动摇的引力轴心,将残余的神性如无数无形的巨缆般抛出,强行牵引、拖拽、压缩起成千上万的概念和成千上万的塔影,“......来来来,我来帮你们,把这些狗屁规则全部焊死在一起!看看这座你们精心打造的规训的点阵,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些事物自身逻辑的的重量!”
终章倒数第二小节,原本应该奔向c大调主和弦的旋律,被主音上方形成的增三和弦拦腰截住。
恐怖的、无形的引力以范宁为中心爆发,千万重高塔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仿佛空间本身在哀嚎的扭曲声!
“轰!”“轰!”“轰!!!”
炸裂的音响在终曲最后一个小节爆开。
那些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规则彼此冲突、湮灭,迸发出逻辑撞击的火花与湮灭的黑洞!无数的塔影在剧烈的震荡中变得模糊、扭曲,如同被投入漩涡的倒影!
唯有一座尚存。
这世界忽然安静了。
脸色煞白如纸的范宁眯眼抬头而望。
除却天空,不像过去移涌中闪耀的天幕,而是一大团崩坏旋转的色彩垃圾场;除却塔的质地和垂落的血管十分骇异扭曲......除却这两点,其实,有点像辉塔。
原本异常地带中的扩散源头,“x坐标”,或“环形废墟”,是否本身就和世界表皮之下的辉塔存在某种映射关系?
范宁忽然冒出此种念头。
塔的周围,是深不见底的裂谷,四周被光线晒融的苔藓地衣全部流淌排入了下去。
唯有眼前一条支离破碎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岩石细线,如同畸形的一根血管支架与其相连。
范宁气喘吁吁,衣衫褴褛,浑身伤痕,脑浆连同身躯一起近乎溶解,他从一道巨大的、仍在蠕动的、流淌着脓液般色彩的边缘跨了进去。
无论如何,他也的确是强弩之末,再经不住这“午之月”在极短白昼状态下的照射了。
“铿......”
一连数十至二十道锋利清冷的金属穿梭声响起。
果然,是“狂怒银片”。
范宁认出了其间最大的一片不规则的形状,那是曾经在“中枢管制区”上空见到过的。
这高塔附近的空间之所以隔绝了“午之月”的照耀强度,果然是“厅长”的接应和庇佑所为。
崩坏世界中曾经的那些“大型管制区”,现在肯定已经尽皆溶解,但是那些体现过管制维系痕迹的“狂怒银片”,此刻一片片地在高塔之下收集聚拢,悬在了狭长通道的两侧——亦是深谷的上空——如此依次排开。
背着吉他的范宁回头望去,曾经的世界已彻底被疯狂的流质景象所吞没,变成了一大团无尽的滥彩泥浆,深谷不断被填高。
哦,吉他。
范宁的手悬在深谷上方,放开。
琴弦断裂卷曲、琴身油污斑斑的“伊利里安”无声坠入了深谷。
但范宁手中的“守夜人之灯”内部星图璀璨,收集工作近乎完成,且绝大部分核心的“星光”得以保全。
两侧的“狂怒银片”持续闪烁着不祥的光芒,岩石细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范宁的步子放慢,走得很稳,目光只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从崩坏天空上方赘生垂落的血管与器官。
异变再起。
塔门的阴影中,人影晃动。
一个,两个,三个......更多的“范宁”,从门内走了出来。
他们沿着那条细线,与范宁迎面相遇,然后,擦肩而过。
他们的方向,是“返程”。
这些“范宁”衣着与状态各异,有的气宇轩昂、手持指挥棒、身披优雅燕尾服,有些脸色潮红、眼神带着欲望得到极大满足之后的倦怠,有的衣衫褴褛、满身伤痕,还有的甚至肢体残缺,散发着浓烈的颓败与死亡气息。
他们的面容与眼前的范宁一模一样。
绝对不是伪装。
范宁从“范宁”的气息中感受到了“不休之秘”!
还有,连刚刚在虚界中穿越“极夜之门”后那份独特的、洞察了寂静、延留与休止之权柄的“普累若麻”,都分毫不差!
“不必上去了。”一个面容平静,眼中却毫无生气的“范宁”开口道,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我是未来的你,过来向你告知,成功了。新世界已经达成,代价是你必须回到循环的起点,一切重新开始。”
他说完,继续向前,身影跨入了那片刺眼蠕动的脓液光幕中。
“失败了。”另一个浑身残缺,眼神里只剩下麻木的“范宁”与之擦肩,声音如同破旧风箱,“上去也只是再体验一次‘午’的悲欢,外加重新演奏一遍《a小调第六交响曲》,毫无意义。放弃吧,别给他们做嫁衣。”
“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等你,为了把你也变成我们之一。”
“再去一趟也行吧,我已经去了三次了,虽然没什么意义,但那场盛夏海滩边的旖梦......也许我还会再去的。”
“放下‘守夜人之灯’吧......那些当跑的路你已经跑尽了......你应该轻松一点了......”
凡此种种,或诱惑,或打击,或陈述着看似无可辩驳的“事实”,或仅是倾吐心声。
他们都是“范宁”,都带着真实的印记,诉说着无数种可能的、或好或坏或无意义的“未来”。
范宁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站在前方巨物倾倒而下的蠕动阴影中,看着这些从“未来”返回相告的自己。
这些身影在扭曲的光线中显得如此真实,这些人所传递的情绪如此与自己本身的性情一致。
范宁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或平静、或痛苦、或麻木的脸庞。
然后,视线落在了他们同样无一例外的提灯的手上。
那些“守夜人之灯”是熄灭的,或亮着曾经属于“照明之秘”真知的虚假的光。
范宁的嘴角泛起莫名的弧度。
冰冷,嘲弄,或决绝,或释然。
也许是真的吧,也许是可能性的一种或多种吧。
那又如何?
范宁没有说话,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多看那些“自己”一眼。
他提着蕴满人类艺术长河之星图的灯盏,迈出了最后几步,与那些身影擦肩而过。
一切俯瞰望去,就如一大块滥彩拼图大地上的一只只蚂蚁。
无数污秽的尘埃和血肉碎块,在刺眼的光芒中失重般地浮动。
那团赘生垂落下来的扭曲血管底部,似砖石又似血肉的门缓缓蠕开一道缝隙,将范宁的身影吞噬了进去。
目的地,高塔。
(第七卷完)